天宝三年正月十七
卯初梆子声是钝的。不像谢韫慈记忆里谢府更夫敲的那种——清越、悠长,能穿透整个坊曲。
掖庭的梆子像是裹了湿布在敲,闷闷的,一下,又一下,黏在黎明前最浓的黑暗里。
谢韫慈睁眼时,喉间的异物感仍在。那支玉簪沉睡在她身体深处,像一枚冰冷的种子。
通铺上已有人窸窣起身。借着窗纸透进的微光,她看见昨夜哭泣的裴三娘正笨拙地系着宫装的衣带——那是一件灰褐色的粗麻襦裙,颜色像久未清洗的抹布。
“快些!”门口传来呵斥。
孙掌事站在那里,手里提着一盏白纸灯笼。灯光从下往上照着她的脸,眼袋的阴影深如沟壑。她身后站着两个膀大腰圆的仆妇,手里各持一根三尺长的竹板。
“掖庭第一课:时辰。”
孙掌事的声音在空旷的院子里回荡
“卯初起身,盥洗用饭。辰初上工,各司其职。误一刻,饿一顿。误一时——”
她顿了顿,竹板在掌心敲出脆响。
“杖十。”
早饭在东北角的膳房。二十人一队,排队领食。木桶里是混着麦麸的稀粥,稠得像浆糊,散发出淡淡的馊味。
配粥的是三块黑乎乎的腌菜,咸得发苦。
谢韫慈端着粗陶碗,在长条凳上坐下。她左手边是裴三娘,右手边空着——昨夜睡在那里的妇人不知去向。
“那位林夫人呢?”裴三娘小声问。
前排一个年长些的妇人回头,压低声音:“病了。高热,说胡话,被抬去‘静室’了。”
谢韫慈知道“静室”是什么。入掖庭前,押送的老吏说过:
那是等死的地方。她低头喝粥。粥很烫,烫得舌头发麻,但这样反而尝不出异味。
她喝得很慢,每一口都充分吞咽,感受食物落入胃袋的温度——这是维持体力的必须。
分配差事的时刻到了。院子中央摆着一张掉漆的长案,案后坐着三人:
孙掌事,一个穿深绿色宫装的中年宦官,还有一个始终低着头的书记宫女。
“念到名字者,上前听派。”
宦官展开一卷名册,声音尖细得像针。
“王氏,织造坊。”
“郑三娘,浣衣局。”
“裴三娘——”宦官抬眼,“识字否?”
裴三娘怯生生点头:“识……识得一些。”
“司簿房,浆洗文书。”
这是个轻省活计。裴三娘松了口气,感激地看了谢韫慈一眼——昨夜是谢韫慈教她,若问识字,万不可说全识,也不可说不识。
“谢韫慈。”谢韫慈上前一步,垂首。
宦官打量她。他的目光像刷子,从她的头发扫到脚踝,最后停在手上——那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虽然昨日冰水浸泡已显红肿,但骨节纤细,指甲修剪整齐。
“太常寺少卿之女。”宦官慢慢说
“可通音律?”
“略通。”谢韫慈答。
这是实话,父亲精于礼乐,她自幼习琴。
宦官却笑了,那笑里带着某种了然:“掖庭不需要通音律的。去——浣衣局。”
人群里传来极轻的抽气声。浣衣局是掖庭最苦的差事之一,冬日冰水浸手,夏日闷热难当,多的是去了不到半年就落下一身病的人。
谢韫慈面色不变,只福了福身:“谢公公指派。”
她转身时,眼角瞥见孙掌事正在名册上勾画。笔尖在“谢韫慈”三字旁顿了顿,画了个极小的三角符号。
浣衣局在西院最深处。还未进门,先闻到一股复杂的气味:皂角的涩、汗渍的酸、霉布的腐,还有一股淡淡的血腥气——那是宫女月事时不小心染上的。
院子极大,青石铺地,两侧是长长的流水槽。时值正月,槽边结着厚厚的冰棱,但槽中水流却未全冻——这是从龙首渠引来的活水,宫中特供。
“新来的?”一个三十出头的女官走过来。
她面容憔悴,眼下乌青,但眼神很利,像能刮下人一层皮。她手里拿着一本湿漉漉的簿子,封皮已泡得发胀。
“是。奴婢谢韫慈。”
“我姓赵,浣衣局掌衣。”
女官翻开簿子,“今日你洗东院第三箱。辰初至午初,需洗完二十件。洗不完,午膳减半。”
她指了指墙角。那里堆着数十个藤编大箱,箱上贴着签条。
谢韫慈找到“东三”,打开箱盖——里面是满满一箱衣物,最上面是一件杏黄色的圆领袍。
她的指尖触到袍角时,顿住了。袍子的袖口内衬,用金线绣着极小的龙纹。虽然只有指甲盖大小,且绣在隐蔽处,但谢韫慈认得——这是皇帝的常服。
“愣着干什么?”赵掌衣的声音传来
“那箱是尚衣局送来的,要得急。记住,杏黄袍单独洗,用南侧第一槽的清水,皂荚只能搓一遍,过水三遍,不可拧,平铺晾干。”
谢韫慈抱起那箱衣物。箱子很沉,她走到南侧第一槽——这里的水确实更清,槽边还放着专用的木盆和皂荚。她挽起袖子,将手浸入水中。冷。那是刺骨的冷,像千万根针同时扎进皮肤。
谢韫慈咬住下唇,开始搓洗衣物。第一件是普通的宫人襦裙,沾着油渍和墨迹。她用皂荚细细搓过,在流水中漂洗,冰水很快将手指冻得通红麻木。洗到第五件时,指尖开始开裂。细小的血丝渗出来,在清水中晕开淡淡的粉。她没停。一件,又一件。
机械的动作中,她的思绪却在飞速运转:
为什么皇帝的常服会送到掖庭来洗?尚衣局有专人负责御用衣物,且流程极其严格。除非——除非这件袍子有什么需要隐蔽处理的痕迹。她拿起那件杏黄袍,对着光仔细查看。袍身整体干净,唯有右侧袖口有一小片暗渍,颜色近似茶汤,但凑近能闻到极淡的药味。谢韫慈的心跳快了半拍。她认得这味道。父亲有段时间患头风,太医院开的方子里有一味“天麻息风汤”,煎煮后正是这种气味。而袖口这个位置……是皇帝抬手时,汤药不小心洒落的。陛下在服药。且是治疗风疾或眩晕的药物。这个信息看似微不足道,但在宫中,帝王的健康状况是最高机密。谁掌着药炉,谁就可能掌着一部分权柄。
谢韫慈将袍子浸入水中。皂荚搓过药渍处时,她手法极轻——既要洗净,又不能磨损布料。冰水让她的手指几乎失去知觉,只能凭记忆中的触感操作。
上午过去大半时,变故发生了。隔壁水槽传来一声惊叫。一个年轻宫女失手将一件绛紫色的披风掉进了水流。那披风质地轻薄,瞬间被水冲向下游的排水口。
“完了……这是柳婕妤的披风……”宫女脸色惨白。
赵掌衣疾步走来,见状,扬手就是一记耳光:“蠢货!”
披风卡在排水口的铁栅处,半截已冲入下水。赵掌衣命人捞起时,整件披风已污损不堪,金线绣的孔雀纹样沾满污泥。
“是你洗的?”赵掌衣盯着那宫女。
宫女瘫跪在地,浑身发抖:“奴婢……奴婢不是故意的……”
“婕妤今日午后要穿此披风去麟德殿赏梅。”赵掌衣的声音冷如寒冰
“你自己去领杖,还是我押你去?”
“掌衣饶命!掌衣饶命!”宫女磕头如捣蒜,额角很快青紫。
院子里静得可怕。所有浣衣宫女都低着头,假装忙碌,生怕牵连。
谢韫慈看着那件披风。绛紫底色,孔雀纹,边缘绣着缠枝莲花——这是九嫔以上妃嫔才能用的纹样。
柳婕妤正得宠,此事若处理不当,整个浣衣局都可能受罚。
她突然开口:“或许……可以补救。”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赵掌衣眯起眼:“你说什么?”
谢韫慈放下手中的衣物,走到那件披风前。她蹲下身,仔细查看污损处——主要是泥污,金线本身未断,只是被污泥覆盖。
“需要三样东西:木槿叶汁、白矾粉,还有陈醋。”她抬起头,声音平静
“现在去御膳房讨些陈醋,或许来得及。”
“你懂浣衣?”赵掌衣怀疑。
“家母擅染织。”谢韫慈简短地说。
这是实话,母亲出身江南织造世家,她自幼耳濡目染。
赵掌衣盯着她看了三息,突然转身:“去两个人,御膳房讨半碗陈醋。你——”
她指谢韫慈,“若救不回这件披风,连同刚才的蠢货,一并杖二十。”
压力如山。谢韫慈将披风平铺在干净的木板上。她让宫女取来新鲜木槿叶——掖庭墙角就有,冬日虽枯,但库房里存有晾干的。
捣碎取汁,加入少量白矾粉,调成糊状。陈醋取来了。她先用清水小心冲去表面污泥,再用棉布蘸醋,轻轻擦拭金线部分。醋能溶解某些矿物污渍,又不伤丝线。
最后,她将木槿叶糊涂在仍有污迹的部位,静置一刻钟。
整个过程中,她的手极稳。
红肿开裂的手指在精细操作时显出不可思议的灵巧。
周围的宫女渐渐围拢,屏息看着。一刻钟后,
她用温水轻轻洗去木槿叶糊。披风展开的瞬间。
有人低低“啊”了一声。污迹淡了八成。残留的部分已不显眼,且木槿叶汁有淡紫色的染效,反而让绛紫底色更显温润。
孔雀纹的金线在阳光下重新闪出光泽。
“只能如此了。”谢韫慈站起身,“若用熏香稍加遮掩,应可蒙混过去。”
赵掌衣接过披风,仔细看了半晌,脸上的严厉终于松动:
“你叫什么名字?”
“谢韫慈。”
“谢氏。”赵掌衣将披风交给身后的宫女。
“送去熏香,仔细些。”然后她转向谢韫慈。
“今日你洗的衣物,减五件。
午膳加一份腌菜。”很微小的奖赏,但在掖庭,已是难得的仁慈。
那个闯祸的宫女被罚去清洗所有水槽,免了杖刑。
她经过谢韫慈身边时,极轻地说了一句:
“多谢。”
午饭时,谢韫慈的陶碗里果然多了一块腌菜。
裴三娘凑过来,小声说:“我听说浣衣局的事了。你真厉害。”
谢韫慈摇摇头,只是安静吃饭。她知道,这所谓的“厉害”在掖庭并非好事。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果然,午后上工时,她察觉到几道不善的目光。
浣衣局里也有派系,她这个新来的“逞能”,自然碍了某些人的眼。
但她顾不上了。下午的任务更重——那一箱衣物还剩十件,而她的手指已疼得几乎握不住皂荚。
申时三刻,日落西山。谢韫慈终于洗完最后一件衣物。
她将衣物晾在竹竿上,整理平整。夕阳的余晖穿过高高的宫墙,在湿漉漉的布料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她转身准备离开时,看见水槽边坐着一个人。是个小宦官,约莫十三四岁,瘦得像根竹竿。他正抱着膝盖,盯着流水发呆。
左脸上有一大块瘀青,嘴角破了,渗着血丝。
谢韫慈记得他——早晨在院子里扫地的小宦官,因为扫得不干净,被大宦官踹了一脚。
她走过去,从怀中掏出一小块干净的布。那是她从自己的襦裙内衬撕下来的,原本打算包手。
擦擦吧。”她将布递过去。
小宦官吓了一跳,抬头看见是她,眼神警惕:
“你……你是白天那个……”“谢韫慈。”
她在他身边坐下,也不嫌地脏
“你呢?”小宦官犹豫了一下,接过布,按住嘴角:
“元宝。我叫元宝。”
“好名字。”谢韫慈说。
她看着流水,突然问:“你知道这水从哪里来吗?”
元宝愣了愣:“龙首渠啊。”
“龙首渠连通哪几条水脉?经哪些坊?最终汇入何处?”
谢韫慈问得很随意,像只是闲聊。元宝却答不上来,脸憋得通红。
“我随便问问。”
谢韫慈站起来,拍拍裙上的灰,“布送你。
伤口沾了掖庭的脏水,容易溃烂。”
她走了几步,又回头:“若有人问起,就说布是你自己从旧衣上撕的。”
,起,就说元宝握着那块布,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中。布很软,还带着淡淡的体温。
元宝握着那晚膳后,谢韫慈回到通铺。裴三娘已回来,正偷偷抹泪。
原来司簿房原来司簿房的活计虽轻,但那里的老宫女刁难人,让她一遍遍重抄文书,稍有不慎就辱骂。
“你看,”裴三娘摊开手,指尖有墨渍,“她们故意给我一支秃笔。”
谢韫慈握住她的手,借着窗外的光细看。然后,她凑到裴三娘耳边,用气声说了几句话。
裴三娘睁大眼:“这样可以?”
“试试。”
熄灯前,孙掌事突然来了。她站在门口,目光扫过通铺,最后落在谢韫慈身上。
“谢氏,明日调你去织造坊。”
满屋寂静。织造坊是掖庭最好的去处之一——冬暖夏凉,活计精细,还有机会接触各宫贵人。
“为什么?”有人小声嘀咕,充满嫉妒。
孙掌事冷笑:“因为织造坊的杜掌衣,点名要一个会调色、手稳的人。今日有人‘举荐’了你。”
她特意加重了“举荐”二字,眼神意味深长。
谢韫慈垂首:“谢掌事。”
孙掌事走了。黑暗重新降临。
裴三娘凑过来,声音发颤:“是谁举荐你?是浣衣局的赵掌衣吗?还是……”
“不知道。”
谢韫慈轻声说。但她心里清楚:不是赵掌衣。赵掌衣没有这个权力,也没有这个动机。那么,是谁在暗中观察她?又是为什么?她闭上眼,脑中闪过白天的一幕幕:
杏黄袍的药渍、柳婕妤的披风、小宦官元宝脸上的伤、孙掌事名册上的三角符号……这些碎片在黑暗中漂浮,尚未拼成完整的图景。
窗外又飘雪了。谢韫慈在枕下摸了摸——那里藏着她今日偷偷留下的一小块皂荚。皂荚坚硬粗糙,硌着掌心。
这是她在掖庭拥有的第一件“工具”。虽然微小,但确确实实,是她自己争取来的。
更鼓声传来。二更了。在沉入睡眠的前一刻,谢韫慈忽然想起父亲常说的一句话:
“观微知著,见始知终。”
掖庭的第一日,结束了。而她隐隐感觉到,这座深宫向她展露的,不过是冰山最浅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