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堂里的檀香混着烛火的气息，熏得沈微头晕目眩。他跪在蒲团上，膝盖早已没了知觉，只觉得那硬邦邦的草编垫子，像是要嵌进骨头里去。谢无妄的声音落在耳边，轻飘飘的，却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重量，压得他喘不过气。
沈微攥着衣角的手紧了紧，指尖泛白，却不敢吭声。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也不敢回答。在他眼里，佛祖从来都不是慈悲的。不然，怎么会眼睁睁看着他被沈家当成不祥之物抛弃，看着他被塞进青布小轿，送进谢家这吃人的深宅大院？
谢无妄见他不说话，也没再追问。脚步声由远及近，灰色的僧袍下摆扫过佛堂的青砖地面，带起一阵微风，拂过沈微的脸颊。他抬起眼，视线里撞进一双干净的云纹布鞋，再往上，是一截苍白的手腕，正捻着那串深棕色的佛珠。
“不说话？是觉得佛祖不灵，还是觉得自己不配提佛祖？”谢无妄的声音里又带上了那股熟悉的戏谑，他俯下身，目光落在沈微那双裹着白纱布的脚上，眉头轻轻挑了挑，“脚疼？”
沈微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脚，动作太急，牵扯到脚踝处磨破的伤口，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脸色瞬间白得像纸。
谢无妄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落在空旷的佛堂里，显得格外清晰。他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沈微，语气漫不经心：“柳氏让你跪到佛祖显灵，你就乖乖跪着？真这么听话？”
沈微咬着下唇，把到了嘴边的呻吟咽了回去。他知道，谢无妄是故意的。故意逗他，故意看他出糗，就像猫捉老鼠，总要把老鼠玩弄够了，才肯罢休。
“起来。”谢无妄忽然开口。
沈微愣了一下，抬头看向他，眼里满是茫然。
“听不懂人话？”谢无妄皱了皱眉，伸手拽住他的胳膊，稍一用力，就把他从蒲团上拉了起来。
脚踝刚一着地，钻心的疼就顺着腿肚子往上窜，沈微疼得浑身发抖，险些栽倒，只能死死地抓着谢无妄的胳膊，指尖因为用力，掐进了他的皮肉里。
谢无妄闷哼一声，低头看了眼自己胳膊上的手指印，眼神沉了沉，却没甩开他。他瞥了眼沈微那摇摇欲坠的模样，嗤笑道：“这么不经疼？裹着两层纱布还能磨破，你这皮肉是纸糊的？”
沈微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窘迫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想松开手，却又怕自己站不稳，只能咬着牙，低声道：“二公子，放……放开我吧。”
“放开你，让你再跪回去？”谢无妄挑眉，拖着他往佛堂外走，“柳氏的话你听，我的话你不听？”
沈微被他拽着，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每走一步，脚踝都像是踩在刀尖上，疼得他眼前阵阵发黑。白纱布早就被血浸透了，黏在伤口上，每动一下，都是撕裂般的疼。他咬着牙，额头上的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滴落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出了佛堂，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报恩寺的庭院里种着几棵高大的银杏树，金黄的叶子落了一地，踩上去沙沙作响。谢无妄拽着他，径直走到一棵银杏树下，松开了手。
沈微失去支撑，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靠在树干上，才勉强站稳。他弯下腰，捂着脚踝，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疼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谢无妄站在一旁，看着他这副狼狈的模样，手里的佛珠捻得飞快。他忽然蹲下身，伸手想去碰沈微的脚踝，却被沈微猛地躲开。
“别碰……”沈微的声音带着哭腔，像是受惊的小兽。
谢无妄的手僵在半空中，眼神冷了几分。他看着沈微那双写满恐惧的眼睛，心里莫名地窜起一股火气。他冷哼一声，收回手，站起身：“躲什么？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沈微那沾满血迹的白纱布上，眉头皱得更紧了：“这破纱布，裹着舒服？”
沈微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舒服吗？怎么可能舒服。从他记事起，这白纱布就没离开过他的脚踝。夏天闷热，伤口发炎流脓，冬天冰冷，冻得骨头疼。可他不能摘，摘了，就会被人当成怪物，被人指指点点，被人扔石头。
谢无妄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嗤笑一声：“裹着也没用，该晦气还是晦气。”
这话像一根针，狠狠扎进沈微的心里。他猛地抬起头，看向谢无妄，眼里满是委屈和愤怒，却又不敢发作，只能死死地咬着下唇，把那点情绪压下去。
谢无妄被他这眼神看得一愣，心里的火气莫名地消了大半。他别过脸，看着满地的银杏叶，语气生硬地开口：“跟我来。”
沈微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能忍着疼，跟在他身后。谢无妄带着他，绕到寺庙的后院，那里有一间小小的柴房，堆着一些干草和柴火。
谢无妄推开门，走了进去，从里面翻出一个小药箱，扔给沈微：“自己上药。”
沈微接住药箱，愣在原地，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药箱是旧的，却很干净，里面放着金疮药、纱布和一卷绷带。
“看我干什么？”谢无妄挑眉，靠在门框上，双手抱胸，“难不成还要我伺候你上药？”
沈微回过神，连忙低下头，道了声谢，蹲在地上，打开药箱。他颤抖着解开脚踝上的白纱布，纱布和伤口黏在一起，每扯一下，都疼得他浑身发抖。
白纱布被解开的那一刻，沈微下意识地把脚往身后缩了缩。那两块暗红色的胎记，就那样暴露在阳光下，蜿蜒的纹路像极了两条纠缠的小蛇，丑陋又狰狞。
他不敢抬头看谢无妄的表情，怕看到他眼里的厌恶和嫌弃。他匆匆拿起金疮药，往伤口上撒，药粉碰到伤口，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谢无妄靠在门框上，目光落在他的脚踝上。那两块胎记确实不好看，暗红色的，和周围苍白的皮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可不知怎么的，他心里没有半分厌恶，反而觉得……有几分可怜。
他看着沈微那副强忍疼痛的模样，看着他掉眼泪却不敢出声的样子，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微微发疼。
“笨手笨脚的。”谢无妄走过去，蹲下身，夺过他手里的药瓶，“我来。”
沈微愣住了，抬起头，看着谢无妄近在咫尺的脸。他的白发垂落下来，扫过沈微的脸颊，带着一股淡淡的檀木香。阳光透过柴房的窗户，落在他的脸上，勾勒出他清晰的眉眼，那双总是带着戏谑的眼睛，此刻竟难得地平静。
谢无妄没看他，专注地往他的伤口上撒药粉，动作竟意外地轻柔。他的指尖冰凉，碰到沈微的皮肤时，沈微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别动。”谢无妄低声道。
沈微立刻僵住，不敢再动。他看着谢无妄低垂的眉眼，看着他认真的模样，心里忽然泛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药粉撒完，谢无妄又拿起绷带，小心翼翼地缠在他的脚踝上。他的动作很轻，很仔细，生怕弄疼了他。
“好了。”谢无妄站起身，拍了拍手，语气又恢复了那股漫不经心的戏谑，“别再像个傻子似的，把自己弄伤了。下次再磨破了皮，我可不会再管你。”
沈微看着自己脚踝上干净的绷带，心里暖暖的。他抬起头，想对谢无妄说声谢谢，却看见他已经转身往外走。
“等等。”沈微下意识地喊住他。
谢无妄脚步一顿，回头看他：“又怎么了？”
沈微攥着手里的白纱布，鼓起勇气，低声道：“二公子，谢谢你。”
谢无妄愣了一下，随即嗤笑一声，摆了摆手：“少跟我来这套。”他顿了顿，补充道，“下午跟我回府，柳氏那边，我去说。”
沈微的眼睛亮了亮，连忙点头：“嗯。”
谢无妄没再说话，转身走出了柴房。
沈微看着他的背影，心里的那点委屈和疼痛，好像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柔抚平了。他低头看着自己脚踝上的绷带，嘴角微微扬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只是他不知道，这份温柔，不过是谢无妄一时的心血来潮。
就像昙花一现，转瞬即逝。
下午，谢无妄果然带着沈微回了谢府。柳氏虽然不满，却也不敢得罪谢无妄，只能冷哼一声，放沈微回了那间偏僻的厢房。
沈微刚回到房里，还没来得及歇口气，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他抬起头，看见一个穿着粉色襦裙的小姑娘，正蹦蹦跳跳地跑过来，身后跟着几个丫鬟。
那小姑娘约莫七八岁的年纪，梳着双丫髻，脸蛋圆圆的，眼睛像黑葡萄一样，水灵灵的。她看见沈微，眼睛一亮，停下脚步，歪着头打量他：“你就是爹爹新娶的小媳妇吗？”
沈微愣了一下，认出她是谢家的小女儿，谢无妄的亲妹妹，谢清欢。
他连忙站起身，有些局促地开口：“我……我是沈微。”
谢清欢眨了眨眼睛，笑眯眯地跑过来，拉住他的手：“沈微哥哥，你长得真好看。我二哥呢？他不是和你一起回来的吗？”
沈微的手被她拉着，暖暖的，软软的。这是第一次，有人用这么亲昵的语气喊他，有人这么不嫌弃地拉着他的手。他心里泛起一股暖流，低声道：“二公子……应该回书房了。”
谢清欢撅了撅嘴，有些失望：“二哥又不理我。”她顿了顿，忽然捂住肚子，皱起了眉头，“哎呀，我的肚子好疼。”
沈微连忙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吃坏东西了？”
“不知道，”谢清欢委屈地瘪着嘴，“可能是跑太快了，肚子好疼，走不动路了。”
丫鬟连忙上前：“小姐，奴婢背您回去吧。”
“不要，”谢清欢摇了摇头，看向沈微，眼睛亮晶晶的，“我要沈微哥哥背我。”
沈微愣了一下，有些犹豫。他的脚踝刚上好药，还疼着，怕是背不动她。
谢清欢见他不说话，眼眶立刻红了，泫然欲泣：“沈微哥哥，你是不是不愿意背我？”
沈微看着她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心一下子软了。他连忙摇头：“不是，我背你。”
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让谢清欢趴在自己的背上。谢清欢的身子很轻，像一团棉花。沈微站起身，脚步有些踉跄，脚踝处传来一阵钝痛。
他咬着牙，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谢清欢趴在他的背上，小手搂着他的脖子，把脸贴在他的后颈上，软软地开口：“沈微哥哥，你身上好香，像庙里的檀木。”
沈微的脸颊微微发烫，心里暖暖的。他低头看着自己脚踝上的绷带，忽然觉得，这点疼，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他们身上，暖洋洋的。沈微背着谢清欢，走在洒满落叶的小路上，脚步很慢，却很稳。
他没有看见，不远处的廊下，谢无妄正站在那里，手里捻着佛珠，目光落在他的身上，眼神晦暗不明。
那双总是带着戏谑的眼睛里，第一次，闪过了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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