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微被婆子们架着扔进了一间偏僻的厢房，房里陈设简单，一张硬板床，一张缺了腿的木桌，连床像样的被褥都没有，只有一床薄薄的旧棉絮，摸上去硬邦邦的，还带着一股子霉味。
婆子把他往床上一推，撂下句“安分点，别惹老爷夫人不快”，便摔门而去，留下沈微一个人，对着满室的冷寂发呆。
脚踝处的纱布磨破了，渗出血丝，和纱布黏在一起，一动就是钻心的疼。他蜷在床上，将脚缩到怀里，指尖轻轻碰了碰那处黏连的地方，疼得倒抽一口冷气，眼眶却干涩得挤不出一滴泪。
从记事起，眼泪就是最没用的东西。沈家父母嫌他晦气，他哭了，换来的只会是更重的打骂；被其他孩子追着扔石头，他哭了，那些人只会笑得更猖狂。久而久之，他便学会了忍，学会了把所有的疼都咽进肚子里，连哼都不敢哼一声。
夜色渐深，厢房里冷得像冰窖。沈微裹着那床薄棉絮，冻得瑟瑟发抖，却不敢点灯，怕被人看见他这副狼狈的模样。迷迷糊糊间，他好像听见了远处传来的木鱼声，一下一下，敲得人心头发慌。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人猛地推开，冷风灌了进来，吹得他打了个寒颤。
是谢家的主母，柳氏。她穿着一身锦缎旗袍，脸上敷着厚厚的脂粉，眼神却刻薄得像刀子，一进门就指着沈微的鼻子骂：“你这丧门星，还敢赖在床上！老爷的病越发重了，明儿一早，你就去城郊的报恩寺给老爷求平安签，要是求不来上上签，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沈微吓得一骨碌爬起来，脚踝处的疼痛让他踉跄了一下，险些又摔在地上。他低着头，不敢看柳氏的眼睛，只能小声应着：“是。”
柳氏嫌恶地瞥了他一眼，像是看见了什么脏东西：“记住了，到了庙里，给我规规矩矩地跪，跪到佛祖显灵为止！要是敢偷懒，或是敢露出你那晦气的胎记，我就让人把你扔到山里喂狼！”
说完，她又吩咐身后的丫鬟：“明儿一早，看着他去，别让这小子耍什么花样！”
丫鬟应了声“是”，柳氏这才扭着腰，骂骂咧咧地走了。
房门再次被关上，沈微瘫坐在地上，浑身都在发抖。
报恩寺，那是谢无妄待的地方。
一想到那个白发灰袍的少年，想到他那双戏谑的眼睛，沈微的心脏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闷得喘不过气来。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沈微就被丫鬟从床上拽了起来。他连早饭都没吃，就被推着搡着上了一辆破旧的驴车。
驴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极了他此刻的心跳。
城郊的报恩寺建在半山腰上，香火鼎盛，远远望去，红墙青瓦，隐在晨雾里，透着一股子庄严肃穆。沈微下了驴车，裹着白纱布的脚踩在山路上的碎石子上，疼得他额头冒出冷汗。
丫鬟在后面催着：“快点走！磨磨蹭蹭的，是想耽误老爷的吉时吗？”
沈微咬着牙，一步一步地往上挪。山路崎岖，碎石子硌得他的脚生疼，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他的脸色越来越白，嘴唇抿成了一条苍白的线，额头上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脚下的泥土里。
好不容易走到了报恩寺的山门前，沈微已经疼得快要虚脱了。他扶着山门的柱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前阵阵发黑。
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带着几分戏谑，在他身后响了起来。
“哟，这不是爹的新媳妇吗？怎么这副模样？是爬不上山，还是舍不得爹？”
沈微的身子猛地一僵。
他缓缓地转过身，看见谢无妄站在不远处的银杏树下，依旧是一袭灰袍，白发在晨雾里泛着淡淡的银辉。他手里捻着佛珠，嘴角勾着一抹凉薄的笑，眼神落在沈微那双裹着白纱布的脚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
丫鬟一见谢无妄，脸色立刻变了，连忙低下头，恭敬地喊了声：“二公子。”
谢无妄没理她，只是朝着沈微走了过来。他的脚步很轻，灰色的僧袍扫过地上的落叶，带起一阵淡淡的檀木香。走到沈微面前，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像一把冰冷的尺子，量着他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
“柳氏让你来求签？”谢无妄挑了挑眉，语气里的戏谑更浓了，“求平安签？就你这副晦气的样子，怕是连佛祖都懒得见你。”
沈微低着头，手指紧紧地攥着衣角，指节泛白。他不敢反驳，也不敢抬头，只能任由谢无妄的话像刀子一样，一刀一刀地割在他的心上。
“怎么不说话？”谢无妄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他的指尖冰凉，力道却很大，捏得沈微的下巴生疼。“哑巴了？还是心虚了？”
沈微的眼眶泛红，却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他看着谢无妄那双深褐色的眼睛，里面满是戏谑和嘲弄，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这副不堪的模样。
“二公子，”沈微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颤抖，“我……我是来给老爷求签的。”
“求签？”谢无妄嗤笑一声，松开了他的下巴，转而伸手，夺过了他手里那个还没来得及拆开的签筒。“我来帮你求。”
说着，他手腕一扬，签筒被他晃得“哗啦”作响。沈微吓得脸色一白，想要抢回来，却被他狠狠瞪了一眼：“敢动？”
沈微的手僵在半空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晃着签筒。
片刻后，谢无妄猛地停下手，签筒一斜，一支竹签掉了出来，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沈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低下头，看向那支竹签。
是一支下下签。
签上的字，像淬了毒的针，刺得他眼睛生疼。
“求官不成，求利不得，求病难愈，主大凶。”
谢无妄弯腰，捡起那支下下签，念出了上面的字，语气里的戏谑变成了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你看，沈微，连佛祖都厌弃你。你说，要是柳氏知道你求了这么一支签回去，会怎么罚你？”
沈微的身子晃了晃，险些栽倒在地。他的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是啊，柳氏要是知道了，一定会扒了他的皮的。
谢无妄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里却莫名地升起一丝烦躁。他把签筒扔回给沈微，签筒砸在沈微的怀里，发出一声闷响。
“滚去佛堂跪着，”谢无妄的声音冷了几分，“跪到佛祖肯原谅你为止。”
说完，他转身就走，灰色的僧袍扫过地上的落叶，留下一道清冷的背影。
沈微抱着签筒，瘫坐在地上，看着那支下下签，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晨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打在他的脸上，像无数个耳光。
丫鬟在一旁看着，不敢吭声，只是催促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佛堂跪着啊！”
沈微咬着牙，撑着身子站起来。裹着白纱布的脚踩在那支下下签上，疼得他眼前发黑。他捡起签筒，一步一步地朝着佛堂走去。
佛堂里香烟缭绕，木鱼声和诵经声交织在一起，庄严肃穆。沈微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却连一句佛号都念不出来。
他的心里，只有一片冰冷的绝望。
不知跪了多久，他的膝盖已经麻木得没有了知觉，脚踝处的疼痛却越来越清晰，像是要钻进骨头里去。他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裹着白纱布的脚，看着那片被纱布遮住的胎记，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永远也飞不出去了。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脚步声。
是谢无妄。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来了，站在佛堂的门口，手里捻着佛珠，静静地看着他。
沈微的身子一僵，不敢动，也不敢抬头。
风吹过佛堂的门帘，带起一阵檀香。谢无妄的声音，轻轻地响了起来，带着一丝他听不懂的情绪。
“沈微，你说……这世上，真的有佛祖吗？”
沈微的心，猛地一跳。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