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的风卷着枯黄的梧桐叶,打在沈微单薄的脊背上,像无数根冰冷的针。
他被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架着,塞进了一顶连红绸都没挂的青布小轿里。轿帘落下的瞬间,沈微闻到了自己身上洗得发白的素衣上,那股淡淡的皂角味混着草药味——是常年跪搓衣板、被冻裂的膝盖上敷的草药。
“快点走,别误了吉时!”轿外传来谢家管家不耐烦的呵斥声,“这沈家的不祥之人,能给我们老爷冲喜,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不祥之人。
这四个字像一道刻在骨头上的符咒,从沈微记事起,就没被人摘下过。
只因为他两只脚踝上,各长了一块铜钱大小的暗红色胎记,蜿蜒的纹路像极了老人们口中的“恶鬼缠足”。沈家父母嫌他晦气,从小就把他扔在柴房里养,稍大些,就用长长的白纱布将他的脚踝层层裹住,连鞋子都不许穿,只让他踩着纱布走路。美其名曰“遮煞”,实则是怕他那两块胎记,脏了沈家的门楣。
轿子颠得厉害,沈微的脚踝被纱布磨得生疼,每动一下,都像是有细针在皮肉里钻。他蜷缩在轿子里,瘦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落叶,手腕细得能轻易被人折断,脖颈上的青筋微微凸起,衬得那张苍白的小脸,越发没了血色。
他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要去做什么。
谢家老爷子病危,城里最有名的风水先生掐着指头算了三天,说要娶一位八字阴柔、命格带煞的男子冲喜,方能化解老爷子身上的死气。沈家正愁这“不祥”的儿子碍眼,便连夜将他抵给了谢家,换了五十两银子,从此两清。
轿子停下时,沈微被婆子们粗鲁地拽了出来。
抬眼望去,是一座气派的宅院,朱红大门上挂着烫金的“谢府”牌匾,门楣上的琉璃瓦在残阳下泛着冷光。只是这偌大的宅院,却静得可怕,连一丝喜庆的气息都没有,反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和死气。
“磨蹭什么?进去!”婆子推了沈微一把。
他踉跄着往前扑了两步,裹着白纱布的脚踩在冰凉的青石板上,疼得他眉心狠狠蹙起。就在这时,一道清冽中带着几分戏谑的声音,从廊下传了过来。
“这就是给爹寻的小媳妇?”
沈微猛地抬头。
只见廊下立着个少年,身形颀长,一袭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袍,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露出一截纤细却有力的手腕。少年的头发是极浅的白色,像落了满身的雪,衬得他那张脸愈发白皙,眉眼狭长,瞳仁是深褐色的,像浸在古井里的墨,明明是出家人的打扮,眼底却藏着一股子桀骜不驯的邪气。
他正斜倚着廊柱,手里捻着一串佛珠,指尖漫不经心地划过佛珠上的纹路,目光落在沈微裹着白纱布的脚上,嘴角勾起一抹凉薄的笑。
“瘦得像只快死的鹤。”
沈微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认得这个少年。
来谢家之前,沈家婆子偷偷跟他说过,谢家有两位公子。大公子谢明远是老爷子在外的私生子,多年前被送走,至今未归;二公子谢无妄,天生白发,自小被送去城郊的报恩寺礼佛,性子乖戾得很,是谢家上下都不敢招惹的主。
原来,他就是谢无妄。
沈微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脚,想要把那碍眼的白纱布藏起来,却忘了自己站在青石板上,这一动,脚踝处的疼痛骤然加剧,他闷哼一声,险些栽倒在地。
谢无妄似乎没料到他这么不禁吓,挑了挑眉,抬脚朝他走了过来。
灰色的僧袍扫过青石板,带起一阵淡淡的檀木香。少年停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像一把冰冷的刀,刮过他苍白的脸,最后落在他那双裹着白纱布的脚上。
“裹得这么严实,”谢无妄弯下腰,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碰了碰沈微脚踝处的纱布,语气里的戏谑更浓了,“里面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沈微浑身一颤,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往后退去。
他的动作太急,脚下一滑,重重地摔在了青石板上。
额头磕在冰冷的石面上,疼得他眼前发黑。还没等他爬起来,就听见谢无妄低低的笑声,像羽毛一样,搔在他的心上,带着说不出的嘲弄。
“啧,真是个没用的东西。”
婆子们慌忙上前,将沈微扶了起来,一边拍着他身上的灰尘,一边对着谢无妄赔笑:“二公子,您别跟这孩子一般见识,他就是太胆小了。”
谢无妄没说话,只是将目光从沈微的脚上移开,落在他沾了灰尘的素衣上,眉头微微皱了皱,像是嫌弃什么脏东西似的,转身便走。
灰色的僧袍消失在廊尽头,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被风吹进沈微的耳朵里。
“带下去吧,别脏了爹的眼。”
沈微僵在原地,脚踝处的疼痛和额头的钝痛交织在一起,密密麻麻地蔓延开来。他看着谢无妄消失的方向,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风卷着梧桐叶,落在他的脚边。
他知道,从踏进谢府大门的这一刻起,他的人生,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那层裹在脚踝上的白纱布,像是一道枷锁,不仅锁住了他的脚,也锁住了他往后的日日夜夜,锁进了这深宅大院的无边苦海。
而那个白发灰袍的少年,将会是这苦海里,最锋利的那一道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