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门口那几张脸上的表情凝固了，像是拙劣的面具。王班主张着嘴，喉结上下滚动，却发不出声音。玉芙蓉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圆。钱扒皮脸上的横肉抽动了一下，眯起眼睛，像在打量一件失而复得的货物。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王班主。
“惊、惊鸿？你……你没事？”他踉跄着扑过来，想要扶住云惊月，手伸到一半又僵住了，眼神在她脖颈那道狰狞的勒痕上打转，“可你刚才明明……”
“我没事。”云惊月重复道，声音依然嘶哑，却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力度。她避开王班主的手，自己扶着妆台站稳，目光扫向钱扒皮，“钱经理，离《醉酒》开场还有多久？”
钱扒皮回过神来，下意识看了眼怀表：“两、两刻钟。”
“够用了。”云惊月转向王班主，“热水，干净毛巾，我的妆匣。还有——”她目光在门口人群中搜索，落在一个眼睛红肿、瘦瘦小小的丫头身上，“小梅，你来帮我。”
孟小梅，原主记忆里少数真心待他的人。这会儿正拼命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听到唤她，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弹起来，挤过人群冲了进来：“惊鸿哥！”
“别哭，”云惊月的声音放软了些，“我还没死呢。去准备吧。”
小梅用力点头，用袖子狠狠抹了把脸，转身就往外跑，动作麻利得像是早就排练过无数次。
门口的人群这才骚动起来。窃窃私语像潮水般漫开。
“真活过来了？”
“命真大……”
“可那嗓子……能唱吗？”
“唱不了也得唱，钱扒皮能放过这机会？”
玉芙蓉这会儿缓过神来了，嘴角扯出一个夸张的笑，扭着腰肢走进来：“哎哟，师兄你可吓死我了！我就说嘛，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呸呸呸，瞧我这张嘴！”她假意轻拍自己的脸颊，眼睛却像钩子一样在云惊月身上刮，“不过师兄啊，你这嗓子……行吗？《醉酒》可不是寻常戏，杨贵妃那几段高腔，你这破锣嗓子顶得上去？”
云惊月没看她，自顾自在妆台前坐下，伸手打开那个描金漆的妆匣。里面东西不多：几盒颜色陈旧的胭脂水粉，几支秃了的画笔，一把牛角梳。寒酸得不像个角儿该有的行头。
“顶不顶得上去，”她对着模糊的铜镜开口，声音平静，“待会儿台上见真章就是了。师妹要是担心，不如去帮小梅打打下手？”
玉芙蓉脸上的笑僵住了。
“你——”
“好了好了！”王班主赶紧打圆场，搓着手，脸上堆起生意人的笑，“惊鸿能唱就是天大的好事！芙蓉啊，你先出去候着，万一、万一有什么状况，还得你救场不是？”
这话说得圆滑，既安抚了玉芙蓉，又给云惊月留了余地。玉芙蓉冷哼一声，甩着帕子扭出去了，临走前那眼神，阴得能滴出水来。
钱扒皮也跟了出去，临走丢下一句：“王得禄，人是你的人，戏是你的戏。砸了，你知道后果。”
门重新关上，后台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云惊月和王班主。空气里那股霉味和血腥味还没散。
王班主凑过来，压低声音：“惊鸿啊，你真能行？别逞强，要不……让芙蓉上，你歇着？”
“班主是觉得，”云惊月对着镜子，开始用湿毛巾清理脖颈的血污，动作很轻，却痛得她额角渗出细汗，“我死了，庆喜班还能靠玉芙蓉撑下去？”
王班主被噎住了。
云惊月从镜子里看他：“昨晚赵金虎来闹事的时候，班主在哪？玉芙蓉又在哪？”
王班主的脸色瞬间变得灰白。
“我……”他嘴唇哆嗦着，“我那也是没办法……赵金虎是什么人？青帮的！咱们惹不起啊惊鸿！他要你去陪酒，那是、那是看得起……”
“看得起？”云惊月笑了，那笑容很淡，却冷得刺骨，“所以班主就帮着外人，逼自己戏班的台柱子去卖笑？逼到他要上吊？”
“我没有！我没有逼你！”王班主急了，“我就是、就是劝你想开点……这世道，咱们唱戏的，不都得低头吗？你以前也不是没陪过那些老爷……”
话没说完，他自己先住了口。
云惊月手上的动作停了停。原主的记忆里翻涌出一些片段：灯红酒绿的包厢，油腻的手，令人作呕的酒气，还有更深更暗的、被强行压在记忆深处的东西。难怪柳惊鸿宁可死。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那股涌上来的恶心感。
“以前是以前，”她慢慢地说，声音轻，却像刀子，“从今天起，我柳惊鸿，只陪戏，不陪人。”
王班主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颓然道：“随你吧……只要你今晚能把戏唱下来，把场子撑住，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这时，小梅端着一盆热水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后面还跟着个瘦高的中年男人，捧着云惊月那套杨贵妃的行头。
“周叔。”云惊月冲那男人点了点头。周铁山，戏班里的衣箱师傅，话少，手艺好，原主对他一直客气。
周铁山闷声不响地把衣服在架子上挂好，仔细抚平每一道褶皱，然后退到一旁，垂手站着。
“周叔，您去前面盯着点儿，有什么动静回来告诉我。”云惊月说。
周铁山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从头到尾没说一句废话。
王班主也讪讪地退了出去，屋里只剩下云惊月和小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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