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张脸现在属于她。
脖颈上,一道狰狞的紫红色勒痕盘踞着,像一条恶毒的蛇。
镜中人也在看她,眼神空洞,却又有什么东西在深处挣扎着要破壳而出。云惊月死死盯着那双眼睛,直到确认——那是她的眼神。三十七年的人生阅历,二十七年舞台沉淀下来的东西,就在这双年轻的、本该只盛得下风花雪月的眼睛里。
“我是谁?”她无声地问。
镜中人嘴唇微动。
然后,两股记忆洪流轰然相撞。
一边是现代的、完整的、属于云惊月的一生:戏校练功房的汗水,首次登台的忐忑,捧回奖杯时的热泪,对传统戏曲革新的执念,还有最后那场演出,心脏的剧痛,救护车的鸣笛……
另一边是破碎的、充满疼痛的、属于“柳惊鸿”的十八年:江南水乡的卖身契,班主的藤条,冬日结冰的水缸旁练早功,第一次登台唱《游园惊梦》时的满堂彩,还有那些黏腻的、充满欲望的目光,昨天那个青帮头目赵金虎当众摸上他脸的手,和那句“今晚来我房里,不然砸了你们庆喜班的招牌”……
以及最后的绝望——夜深人静时,他把那根唱《白蛇传》时用的白绫抛上了房梁。
记忆在这里断裂。
不,没有完全断裂。还有一些碎片,更深、更暗的碎片:一封信,从北平寄来的,字迹清秀,谈的是新戏剧运动;一支金钗,女人用的,尖端有暗红色的痕迹;一张当票,被撕掉了一半……
这些碎片在意识深处沉浮,暂时还拼凑不出完整的图案。
云惊月闭上眼,深深吸气。空气里的霉味和血腥味真实得令人作呕。这不是梦,不是幻觉。她,云惊月,二十一世纪的昆曲艺术家,死了,又活了,活在了1932年的上海,活成了一个名叫柳惊鸿、刚刚上吊自杀未遂的男旦身上。
荒谬。可脖颈的疼痛如此真实。
门外传来压抑的啜泣声,是个年轻女孩的声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接着是一个中年男人压低嗓门的、充满焦虑和算计的说话声:
“别哭了!哭有什么用?人已经没了!现在要紧的是今晚的《贵妃醉酒》谁来顶?钱扒皮说了,要是开天窗,这个月的包银一分不给!”
“王班主……惊鸿哥他……他真的……”
“真的死了!我亲手探的鼻息!凉透了!”被称作王班主的男人声音里带着哭腔,但那哭腔很快被一种市侩的精明取代,“芙蓉呢?叫她赶紧准备,今晚她上。”
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娇媚,刻薄,拖着长长的尾音:“王班主,您这不是为难我吗?惊鸿师兄那路子,我哪儿学得来呀?他唱的杨贵妃,那是‘三千宠爱在一身’,我唱的那是‘寻常百姓家’——不对味儿啊。”
云惊月听出来了,这是“玉芙蓉”,庆喜班的二牌旦角,一直嫉妒柳惊鸿。
“再说了,”玉芙蓉的声音压低了些,却依然清晰地传进来,“他那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气性高。我可没那个骨气,我还想在这行当里混口饭吃呢。沾了晦气,以后谁还敢捧我?”
“你——”王班主气结。
又一阵脚步声,沉重而急促。一个粗哑的嗓子吼道:“王得禄!到底行不行?还有半个时辰就开锣了!观众可都坐满了,今儿个还有《申报》的记者来!要是砸了,你们庆喜班明天就滚出大新舞台!”
是戏院经理,外号“钱扒皮”。
云惊月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听着门外的争吵。那些声音很近,又很远。她脑子里飞快地转着:1932年,上海,戏班子,男旦,青帮逼迫,上吊自杀,今晚有演出,《贵妃醉酒》……
心脏还在跳动,缓慢而沉重。每一次跳动,脖颈的伤口就跟着抽痛一下。
她忽然想起梁红玉最后那个眼神——那个隔着八百年时光与她对视的女将军。她说“还没完”。
是啊,还没完。
她云惊月的人生还没完,柳惊鸿的戏也还没完。
求生的本能像是暗夜里突然划亮的火柴,“嗤”的一声烧了起来。她用尽全身力气,手指抠住冰冷的地板,一寸一寸地,拖着这具陌生而疼痛的身体,爬向那面铜镜。
每动一下都是折磨。喉咙火烧火燎,脖颈的伤像是要重新撕裂。可她不管,只是爬,一直爬到可以够到梳妆台。她抓住台沿,指甲抠进木头里,一点一点把自己撑起来。
镜子里那张苍白的脸再次出现。汗水和散乱的发丝黏在额角,眼神却不再空洞。那里有什么东西烧起来了,是两辈子积攒下来的、不肯认命的东西。
她张开嘴,想说话。发出的却只是一串破碎的气音。
不行。嗓子毁了。
不,等等。
她闭上眼,开始调动那些属于现代云惊月的知识。科学发声,气息支撑,共鸣位置……这些理论她给学生讲过无数次。声带受损的情况下,如何最大程度保护并利用残存的功能……
她再次开口,这次不是说话,而是哼鸣。从最低的音开始,一点点往上走,寻找这个身体还能用的音区。
声音嘶哑,粗糙,像砂纸磨过木头。但音准还在,更重要的是,有一种奇特的质感——那是破碎之后又勉强拼凑起来的东西,脆弱,却又异常坚韧。
门外,争吵已经到了白热化。
“我不管!你们庆喜班自己解决!”钱扒皮的声音像是要掀翻屋顶。
“钱经理,钱经理您再宽限……”
“宽限个屁!现在!立刻!给我个人上台!”
就是现在。
云惊月深吸一口气——疼痛让她眼前发黑——然后用尽全身力气,伸手抓住梳妆台上一个空粉盒,狠狠地砸向地面。
“砰!”
门外瞬间安静。
几秒钟的死寂后,门被猛地推开。
油灯昏黄的光涌进来,照亮了门口三张惊愕的脸:矮胖的王班主,打扮妖娆的玉芙蓉,还有一脸横肉的钱扒皮。他们身后,还挤着几个探头探脑的戏班成员。
所有人的目光都定格在梳妆台前。
那个本该已经是一具尸体的人,此刻正站在那里。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水衣(戏服内衬),长发凌乱地披散着,脖颈上那道勒痕触目惊心。可他的背挺得笔直,手扶着妆台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最让人心惊的是他的眼睛。
那是柳惊鸿的脸,可眼神完全变了。不再是平日那种清冷中带着忧郁的眼神,而是一种近乎锐利的、燃烧着的平静。那目光扫过门口每一个人,最后落在钱扒皮脸上。
然后,云惊月开口了。
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却一字一句,清晰得可怕:
“《贵妃醉酒》——”
她顿了顿,调整呼吸,让每一个字都砸在地上。
“我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