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声如雷。
一声，两声，三声——云惊月手中的鼓槌在空中划出凌厉的弧线，每一次落下都像是要把这方舞台震碎。汗水沿着她的额角滑落，在聚光灯下折射出细碎的光。台下黑压压的一片，可她分明能看见每一双眼睛，那些眼睛里燃烧着某种东西，和她胸腔里跳动的东西是一样的。
这是《抗金兵·擂鼓战金山》的最高潮。
她演的是梁红玉，南宋那位擂鼓助战的女将。此刻她不是云惊月，不是二十一世纪那个捧回过梅花奖、被称作“昆曲最后的风骨”的艺术家。她就是梁红玉，站在金山之巅，身后是滚滚长江，眼前是来犯的金兵，丈夫韩世忠的战船正在江面列阵。
“看——旌旗蔽日！”她开腔，声音穿云裂石。
最后一个高腔要冲上去，要冲得决绝，冲得山河为之变色。这是她改了十三遍的唱法，去掉那些过分婉转的装饰音，只留下最本质的、近乎嘶喊的力量。音乐学院的教授说她疯了，传统派的老先生痛心疾首，可每演到这里，台下总有人红了眼眶。
她深吸一口气，小腹收紧，横膈膜上推——
剧痛就在这时炸开。
不是寻常的疲惫，不是嗓子的干涩。是心脏，那只一直勤勤恳恳跳动的心脏，突然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狠狠一捏。
鼓槌差点脱手。
她咬牙，凭着二十七年舞台生涯刻进骨子里的本能，硬生生把那个高音顶了上去：“山河重整——日、月、重、光——”
最后一个字吐出来时，声音已经变了调。视野开始摇晃，聚光灯的光晕扩散开来，化成一片刺目的白。台下雷鸣般的掌声变得遥远，像是隔着厚厚的玻璃传来的潮汐声。
“云老师！”
“惊月！”
她听见助理小陈的惊呼，听见台下骚动起来，可那些声音都在迅速退去。身体向后倒去时，她看见了舞台上方的灯架，那些密密麻麻的聚光灯像是某种现代祭坛上的烛火。
然后她看见了梁红玉。
不，不是看见。是感觉到。感觉到那个八百多年前的女子就站在她身边，穿着同样的铠甲，手中没有鼓槌，只有一把出鞘的剑。她的嘴唇在动，云惊月听不见声音，却读懂了唇形。
“还没完。”
这是梁红玉在说，还是她自己残存的意识在说？
黑暗彻底吞没她之前，最后的感知是冰冷的舞台地板贴上她的脸颊，和远处隐约传来的、越来越近的救护车鸣笛——
那声音真像旧时戏班子开场的唢呐。
疼。
喉咙像是被烙铁烫过，每一次吞咽都像吞下碎玻璃。脖颈处一圈火辣辣的疼，那疼深入骨髓，提醒着她某件可怕的事。
云惊月想咳嗽，却连这点力气都没有。
嗅觉先于其他感官醒来。一股复杂的、令人作呕的气味冲进鼻腔：劣质脂粉的甜腻，汗液馊掉的酸腐，还有某种更深的、铁锈般的腥气——是血。角落里应该堆着没来得及洗的戏服，那些金线银线绣的龙蟒凤蝶，在汗水和油彩的浸泡下正在慢慢腐烂。
她睁开眼。
昏暗。油灯如豆，火苗在玻璃罩子里有气无力地跳动着。眼睛适应光线后，她看见了木质的天花板，横梁粗大，上面有经年累月烟熏火燎的痕迹。一根白色的绸带从梁上垂下来，末端散开着，在她模糊的视野里轻轻晃动。
那是……白绫？
记忆的碎片像锋利的冰碴，猝不及防地扎进脑海。
——“柳老板，赵爷看上你是你的福气！别给脸不要脸！”
——“惊鸿啊，你就从了吧，这世道……咱们戏子，不就是个玩意儿吗？”
——“柳师兄，你唱得再好又如何？命比纸薄，心比天高，最后还不是……”
不，这不是她的记忆。
云惊月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四肢却像灌了铅。她勉强抬起手——那是一只陌生的手。手指纤长，骨节分明，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这不是她那双因为常年练功而略显粗壮、指腹有薄茧的手。
她摸向自己的脸。
额头，眉毛，眼睛，鼻子……触感陌生得可怕。她猛地转头——床边梳妆台上，一面模糊的铜镜映出一张脸。
那是一张旦角的脸。
十八九岁的年纪，眉眼精致得像是工笔画勾勒出来的。柳叶眉，丹凤眼，鼻梁秀挺，唇色因为失血而淡得近乎苍白。最要命的是那股气质，哪怕此刻憔悴如斯，依然有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清冷风流。这是那种让人看一眼就忘不了的脸，是那种天生就该活在戏台上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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