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冷香并不单纯。
它混着沉香的底子,却像是一块发霉的绸缎裹住了生锈的铁钉。
我屏住呼吸,借着低头擦拭唇角血迹的动作,再次分辨那缕气息。
不是沉香珠自带的味道。
那是一种只有长期浸泡在极度惊恐之人的汗液与泪水里,才会腌渍入味的“活人煞”。
苗疆古籍里管这叫“梦魇香”,制香者需引诱少女日日哭泣,收集其泪,再辅以曼陀罗根,以此香熏衣,能让佩戴者神思恍惚,心甘情愿沦为傀儡。
我瞥了一眼那个被我抓破的绣囊,又看向苏映雪手腕上那串被她视若珍宝的珠串。
原来如此。
苏映雪这两个月来眼底发青,总是心神不宁,原来不是为了备嫁紧张,而是被这位好表姐借着“试香”的名义,当成了活生生的药引子。
胃里的翻涌更甚,但我强行压了下去。
忠伯送来的东西就在袖袋暗格里。
昨夜我用井壁刮下来的青苔,混合那条死蛇腹内的绿藻灰,再滴入三滴我那正因反噬而躁动的蛊血,熬干成了这撮灰白色的粉末。
这东西叫“醒梦散”,名字好听,其实阴损得很。
它解不了毒,也不能致幻,唯一的作用就是像把火,烧穿人心底那层最薄的窗户纸,把压抑到极致的恐惧和欲望无限放大,直到那人管不住自己的舌头。
趁着众人被我刚才的吐血惊得手忙脚乱,我借着侍女递水的空隙,指甲轻轻弹过林婉仪面前那盏莲心茶的杯沿。
粉末入水即溶,无色无味。
“表姐,灵犀妹妹看着不好,是不是……”苏映雪还在发抖,下意识地去拽林婉仪的袖子。
“别碰我!”林婉仪突然厉声尖叫,猛地甩开苏映雪的手,力道大得让苏映雪踉跄几步,差点撞翻了香案。
四周骤然死寂。
林婉仪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她眼神慌乱地闪烁了一下,颤抖着端起茶盏,像是为了掩饰尴尬,仰头猛灌了一口。
“这茶……怎么是苦的?”她皱眉,手指开始不自觉地抓挠自己的喉咙。
药效起得比我想象中快。那是心虚的人,心火越旺,药力越猛。
“婉仪,你怎么了?”旁边的贵妇察觉不对,刚要上前,却见林婉仪突然从石凳上弹了起来。
她死死捂着自己的脸,指甲深深陷入肉里,像是要把那张温婉的面皮撕下来。
“别看我!别看我的腿!”她嘶哑地吼叫,瞳孔涣散,显然已经陷入了某种只属于她的恐怖幻象中,“不是瘸子……我不是瘸子!殿下说过,只要这双腿藏好,我就能跳舞,我就能当那个替身!”
“殿下?”
人群中炸开了锅。
苏映雪脸色煞白,手中的团扇“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林婉仪根本听不见周围的议论,她像是看见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踉跄着后退,撞翻了摆满糕点的红漆木盘。
“是你……是你嫌我丑!”她对着虚空跪了下去,哭得涕泗横流,声音尖利得像指甲刮擦瓷盘,“你说陆灵犀那张脸才像‘她’……你说只要毁了她的脸,把皮剥下来贴在我脸上,我就配了!萧澈!你怎么能说话不算话!”
萧澈。三皇子。
这个名字一出,在场所有命妇的脸都绿了,恨不得立刻把耳朵堵上。
我冷眼看着这一幕,手指在袖中死死掐着掌心。
果然是他。
那个变态的收藏家,为了复刻一个完美的已故之人,竟然想出了剥皮换脸这种勾当。
“疯了……表姐疯了……”苏映雪瘫软在地,终于明白自己这两个月来的“试香”,不过是为了帮这疯女人保养那张即将贴上人皮的脸。
场面眼看就要失控,一阵铮鸣的琴音陡然响起。
“铮——”
那声音不像寻常琴曲般悦耳,倒像是一把利刃切断了乱麻。
原本还在发狂尖叫的林婉仪像是被抽走了魂魄,白眼一翻,软绵绵地瘫倒在地,只剩下喉咙里“荷荷”的喘息声。
回廊尽头,那个一直如雕塑般坐着的盲眼琴师缓缓按住了琴弦。
白先生。
他没有看倒地抽搐的林婉仪,那双蒙着白布的眼睛,精准地转向了我所在的方向。
“好手段。”
他的声音很轻,却穿透了嘈杂的人群,直直刺入我的耳膜。
我心头一跳,警惕地向后缩了缩身子。
白先生抱着琴站起身,虽然目盲,却走得极稳,一步步走到我面前三步处停下。
他鼻翼微微翕动,像是在品鉴一种极为复杂的香气。
“姑娘身上的味道,很杂。”他微微侧头,仿佛在倾听风里的秘密,“有井底的腐泥味,有蛇血的腥气,还有那‘醒梦散’留下的焦苦……”
被看穿了。
我袖中的手扣紧了几枚毒针,准备随时暴起。
“但最有趣的,不是这些。”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声音压得极低,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是你衣领深处,那股若有若无的兰草香。”
我皱眉:“我没用香。”
“你自然没用,那是腌入骨头里的味道。”白先生叹了口气,语气里竟带了一丝莫名其妙的怜悯,“这是‘忘忧引’。二十年前,先皇后最爱用的熏香。此香霸道,凡常年接触者,血脉中皆带异香,甚至会传给子嗣。”
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先皇后?早已在宫斗中败亡的那位?
我指尖那种溃烂的剧痛顺着骨缝往上爬,一直钻到心里。
我哆嗦着手,在袖筒的遮掩下,死死攥住了那张从井底带出来的残页。
那上面,“替身名录”四个字下面,赫然写着“苏氏女”,而更下面被水渍晕开的一行字里,隐约能辨认出“陆氏……遗脉”几个字。
原来这就是“替身”的含义?
不仅仅是长得像,连血里的味道都要像?
所谓的陆家庶女,所谓的被当成弃子……这根本不是一场临时起意的谋杀,而是一个跨越了二十年,针对所有可能携带“那个女人”痕迹之人的清洗。
窗外突然传来一阵扑棱声。
一只通体漆黑的寒鸦掠过苏府精致的屋檐,在此刻死寂的氛围中显得格外刺耳。
它爪子上系着一枚暗哑的铜铃,飞过头顶时,那铜铃并没有发出清脆的响声,而是发出一阵如同老旧锯木般的闷响。
那铃铛底部,刻着一个极小的“澈”字。
是黑鹰卫豢养的传信鸦,更是萧澈亲临的信号。
我猛地抬头看向林婉仪。
她虽然昏死过去,但嘴唇还在剧烈哆嗦,像是陷入了某种比清醒时更可怕的梦魇。
她在呓语,声音含混不清,但我读懂了那几个字。
“染坊……后巷……香窖……”
那是她藏匿那些“活人煞”的地方,也是萧澈在这京城里的一处暗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