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荒原大火并没有真的把我烧成灰烬,反倒像是被一盆冰水迎头浇灭。
醒来时,鼻腔里充斥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酸腐气。
是染坊。而且是废弃很久、发酵缸都干涸了的染坊。
我费力地撑起眼皮,发现自己正靠在一口巨大的陶缸边。
萧烬背对着我,守在破败的窗棂旁,手里紧紧攥着那把卷了刃的长刀。
“醒了?”他没回头,背部肌肉却明显松弛了一些。
“没死成。”我嗓子哑得像吞了把沙砾。
胸口那只“噬毒蛊”安静得诡异,像是暴食后的昏睡。
但我手里还死死攥着之前从身上抓下来的那只死掉的蚀骨蛾。
借着窗缝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我摊开掌心。
那蛾子死相极惨,腹部爆开,流出黑绿色的浆液。
但我关注的不是这个。
我拔下发簪,在那团浆糊般的尸体里挑挑拣拣。
“叮。”
发簪碰到了一块极硬的东西。
我挑起那物什,凑近眼前。
那是一枚细若牛毛的银针,深深嵌在蛾子的腹部神经节上。
银针尾端,用极其精微的工艺刻着一个比米粒还小的字——“鬼”。
我心头一凛。
这根本不是纯粹的苗疆蛊术。
有人用极为精密的机关术,强行控制了蛊虫的神经,把活物变成了指哪打哪的机械死士。
这手段,冷酷、精准、没有人味。
是黑鹰卫的手笔。
“别乱动。”萧烬察觉到我的动作,几步跨过来,按住我的肩膀。
他撕下自己仅剩的一截干净里衣,想要帮我重新包扎肩头的箭伤。
布条揭开的瞬间,萧烬的手指猛地僵住了。
我也低头看去。
那处原本泛着青紫、深可见骨的伤口,此刻竟然已经止血结痂。
更诡异的是,在那暗红色的痂皮之下,隐约可见几缕金色的细丝在皮肉间缓缓游动,像是在缝合破损的布料一般,将裂开的肌肉强行拉扯在一起。
那是“母种”的力量。
它在修补它的容器,尽管这修补透着一股不管宿主死活的蛮横。
“这东西……”萧烬盯着那些金色细丝,碧绿的眸子里第一次露出了深深的忌惮,“就是你娘留给你的?”
我不着痕迹地拉上衣领,遮住那诡异的画面,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怎么,怕我是个怪物?”
“苗疆若有这等神物,当年怎会被大虞铁骑屠尽?”萧烬没有理会我的调侃,他眼神锐利,直刺核心,“若你娘真是他们口中的叛徒,偷了这种能起死回生的至宝,为何不自己用?反而要留给你这个……”
“留给我这个随时会死的废人。”我接过了他的话,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怀里那半块染血的玉珏,“我也想知道。如果她是叛徒,为什么拼了命也要让我活?”
“因为那是‘万蛊母种’,只有最纯净的血脉才能承载。”
一道像是砂纸磨过桌面的嘶哑声音,突兀地从黑暗深处传来。
萧烬反应极快,长刀瞬间出鞘,护在我身前。
染坊最深处,那一排巨大的靛蓝染缸后面,缓缓走出一个佝偻的身影。
是个女人。
她穿着一身破烂的灰布袍,脸上缠着厚厚的绷带,只露出一双浑浊却阴鸷的眼睛。
最让人不寒而栗的是她的手——那是一双枯瘦如鸡爪的手,指甲呈诡异的漆黑色。
哑姑。
没想到她不仅没在火场里被烧死,竟然还能一路嗅着味儿追到这儿。
她的视线根本没看萧烬,而是死死钉在我怀里露出一角的玉珏上,那眼神贪婪得像是饿狼见肉。
“双生珏……”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笑,“另一半在主子手里。没想到啊,那个贱人真的把它给了你。”
她一步步逼近,声音里透着刻骨的仇恨:“你知道你娘干了什么吗?她为了盗走这颗‘母种’,在寨子的水源里下了软筋散。那一夜,黑鹰卫突袭,三百族人……整整三百人,被活活烧死在寨子里!连还在襁褓里的孩子都没放过!”
我脑中轰的一声。
这与我在冷宫里听到的版本截然不同。
柳氏从未提过这些,她只说这是救命的东西。
“把玉珏交出来,那是开启圣地的钥匙!”
哑姑突然发难,枯手猛地一扬。
空气中瞬间弥漫开一股甜腻的杏仁味。
“闭气!”我大喊一声,一把将萧烬推开。
那是“见血封喉”提炼的毒粉。
我现在的身体状况,硬碰硬必死无疑。我必须利用这里的一切。
我的目光扫过身旁那口干涸的大缸。
缸底沉淀着厚厚一层黑色的淤泥,那是发酵了几十年的靛蓝草残渣,混杂着铁锈和石灰。
这里是封闭空间,毒粉扩散极快。
没有犹豫,我再次咬破刚愈合一点的舌尖,一口精血狠狠喷在缸底那团淤泥上。
“起!”
我将手里那枚还残留着蛊毒气息的银针,猛地刺入沾血的淤泥。
血液中的蛊毒瞬间激活了淤泥里休眠的古老霉菌。
靛蓝发酵产生的氨气与蛊毒血液发生剧烈反应,一股浓烈的、带着刺鼻霉味的紫红色烟雾瞬间从缸底爆发出来,像是一头出笼的猛兽,迎头撞上了哑姑撒出的毒粉。
滋滋——
空气中传来油脂煎炸的声音。
两种剧毒在空中对撞,中和成了更致命的强腐蚀性酸雾。
“啊——!”
哑姑发出一声惨叫,她吸入了一口酸雾,原本就嘶哑的喉咙瞬间肿胀起来,整张脸憋成了猪肝色。
她惊恐地捂着脖子,踉跄着后退。
她也是玩毒的行家,知道这一口下去,如果不立刻救治,肺都要烂在肚子里。
“小贱人……你等着……”
她怨毒地瞪了我一眼,再也不敢恋战,撞开后门跌跌撞撞地逃了出去。
混乱中,一个灰扑扑的药囊从她腰间掉落,“啪嗒”一声摔在我脚边。
我不顾还没散尽的余毒,扑过去捡起那个药囊。
里面除了一些瓶瓶罐罐,只有几株干枯的“断魂草”,以及一张皱巴巴的、写满苗文的残页。
借着月光,我飞快地扫视着那张残页。
上面的字迹潦草,像是匆忙间记下的禁忌。
“……母种寄生,如养虎在心。需宿主每月月圆之夜,以心头血饲之整碗。若断供,母种饥饿,必反噬心脉,食尽宿主五脏六腑,破体而出……”
我的手猛地一抖,残页飘落在地。
萧烬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
他捡起那张纸,虽然看不懂苗文,但他看懂了我脸上的表情。
“陆灵犀。”他盯着我惨白如纸的脸,声音低沉得可怕,“所以你每次动用那种力量,都在烧你自己的命?”
我没有回答,只是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下来。
每一次心跳,那只蛰伏在心口的虫子就会轻轻撞击一下血管壁,像是在提醒我它的存在。
它救了我,也在吃我。
这是一场没有退路的交易。
夜深了,染坊外风声呜咽。
萧烬守在门口,看似在闭目养神,握刀的手却从未松开。
我也在强迫自己休息,但袖中的竹筒忽然极其轻微地跳动了一下。
那不是警示危险的震动,而是一种……回应。
就像是迷路的孩子听到了母亲的呼唤。
这种感觉来自西边,隔着很远的距离,断断续续,若有若无。
我的听觉在蛊毒的加持下变得异常敏锐。
隔着几重院墙,顺着那股奇异的感应,极远处的风中似乎夹杂着几句模糊的人语。
那是哑姑的声音,带着痛苦的喘息,似乎正对着什么人复命。
“……咳……醒了……母种彻底醒了……”
“……按计划……引她去……极北……她娘的骨头……埋在那……”
极北。黑牢。
那个“鬼”字针的主人,不仅仅想要我的命,他还想要我带着“母种”,自投罗网。
我摸了摸胸口那块发烫的玉珏。
原来,我以为的逃出生天,不过是刚刚踏进了猎人精心布置的另一个更大的围场。
我闭上眼,装作什么都没听见,只是将手里的药囊攥得更紧了一些。
既然你们想让我去,那我就去。
只是到时候,谁是猎人,谁是猎物,还未可知。
窗外天色渐白,我感觉到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
那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剧痛,毫无征兆地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