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鼻腔里充斥着一股陈旧的霉烂味,像是梅雨天里捂馊了的湿棉被。
身下是刺人的干稻草,后脑勺的钝痛随着心跳一下下地撞击着头骨。
我没死,但全身的骨头像是被拆散了重组过。
视线聚焦,这是一间四面漏风的柴房。
门被推开,吱呀声酸倒了牙根。
逆光站着个佝偻的身影,手里端着个缺口的粗瓷碗。
是刚才那个守陵的老卒。
他走起路来左脚拖地,那是陈年箭伤留下的病根。
他把碗墩在地上,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我的脖颈。
我下意识摸向领口,那里挂着一根用来穿平安扣的红绳,平安扣早被当铺收走了,只剩这根被汗水浸得发黑的绳子。
老卒的视线在那绳结上停留了许久,那是只有军中家眷才会打的“回心结”。
他眼底的杀意像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近乎悲悯的呆滞。
“别出声。”他的嗓音像是吞了把沙砾,“黑鹰卫还在外头转悠。”
他没问我是谁,扔下半个干硬的馊馒头,转身锁上了门。
我抓起馒头,手抖得厉害。
这具身体亏空得太狠,每一丝肌肉都在尖叫着要糖分。
柴房连着一座荒废的庭院。
透过板缝,我看见院子里的荒草足有半人高,墙角的瓦瓮积满了雨水,泛着一层油绿的厚藻。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正蹲在草丛里,用指甲疯狂地刨着泥土。
“藏起来……都藏起来……狼要吃人了……”
女人声音嘶哑,身上穿着不知哪个朝代的宫装,早已辨不出颜色。
我几口吞下馒头,胃里有了点底气,便借着那股劲把指甲缝里的黑土一点点剔出来。
这是棺材里的土,也是我最后的本钱。
借着透过门缝的一缕天光,我眯起眼仔细辨认。
黑褐色的土屑里,混杂着几颗比尘埃大不了多少的半透明颗粒。
影蛊的虫卵。
这种蛊虫最喜阴寒,在棺木那种极阴之地蛰伏了不知多少年。
只要有合适的温湿度,它们就能孵化。
我的体温太低,孵不出来,得找个活物,或者……
“死人的味道!”
那疯女人不知何时扑到了门板前,那双浑浊发黄的眼珠子死死贴着缝隙,鼻翼疯狂翕动,“你手上有死人土!你是给萧烬送去的口粮!”
萧烬?
我脑中闪过昏迷前那块刻着狼纹的腰牌。
“你是谁?”我压低声音试探。
女人却像是被烫到了,猛地缩回角落,抱着头瑟瑟发抖:“不去极北……不去黑牢……三殿下,别把婉儿送给狼……”
三殿下萧澈,狼人萧烬,替身。
这几个词像散落的珠子,被一根看不见的线串了起来。
陆婉柔不是唯一的替身,这是一场针对七皇子萧烬的围猎。
就在这时,屋顶的瓦片发出极其轻微的“咔哒”声。
不是猫,猫的脚步没这么沉。
也不是鸟,那是金属扣住瓦楞的摩擦声。
我屏住呼吸,紧贴着墙根站定。
透过高处的窗棂,我看到一道灰色的影子正像壁虎一样贴在院墙外侧,一只带着精钢飞爪的手已经搭上了墙头。
黑鹰卫,灰隼。
这些特务鼻子比狗还灵。
老卒能救我一次,但这破柴房挡不住这群杀人机器。
我看向那个疯女人,又看了看地上那个装馊水的破瓦罐。
瓦罐边沿沾着一圈厚厚的青白霉斑,那是陈年米糕发酵后的产物。
在这个没有抗生素的时代,这种高浓度的杂菌混合物,若是直接接触开放性伤口……
我迅速从怀里掏出那团剔下来的黑土,这里面混着微量的迷魂草粉末,虽然量少,但也足够了。
“喂,”我冲着门缝低声喊道,“那头狼来了,就在墙头,他要来抓你了。”
疯女人猛地抬头,眼里的恐惧瞬间化为兽一般的凶狠。
“不许抓……不许!”
她发疯般地抄起那个装满馊水和霉块的瓦罐。
此时,灰隼刚翻过墙头,身形尚未站稳。
他此前追踪我时,小腿被荆棘划拉了一道口子,此刻还渗着血。
“砸他!”
疯女人尖叫着将瓦罐狠狠掷了出去。
灰隼身手极快,侧身一避,瓦罐砸在墙壁上炸裂开来。
但那飞溅的馊水和霉烂的残渣,却像一场雨,劈头盖脸地淋了他一身,更有不少溅入了他小腿那道未愈合的伤口里。
如果是普通馊水,他顶多觉得恶心。
但那霉斑里,我混入了影蛊虫卵和迷魂草粉。
虫卵遇血即活,虽不能立刻成虫,却会瞬间释放出大量的异种蛋白毒素,配合迷魂草的致幻性……
灰隼的身形猛地一晃。
他捂住伤口,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眼神瞬间涣散了一瞬。
对于顶尖杀手来说,这一瞬的失控就是致命的破绽。
他不敢久留,以为这里藏着什么高人,立刻打了个呼哨,强撑着身体翻墙退走。
院子里恢复了死寂,只有疯女人还在低声呜咽。
入夜,寒气从地底渗上来。
我用烧焦的木炭在脸上画了几道狰狞的黑痕,将头发披散下来,看起来比那疯女人还要像鬼三分。
我必须知道真相。
陆府后巷,那扇平时用来运泔水的角门虚掩着。
我像只狸猫般钻了进去,循着记忆摸到了主母沈氏的佛堂外。
檀香的味道从窗缝里飘出来,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血腥气。
“……菩萨保佑。”沈氏跪在蒲团上,手里捻着佛珠,声音却透着股阴冷的兴奋,“那小贱种的尸体虽没找到,但三殿下说了,只要替身的死讯传出去,七皇子那头狼就会乱。”
她顿了顿,将一张写着生辰八字的黄纸丢进火盆。
火光映照下,我看清了那上面的名字——并非陆灵犀,也不是陆婉柔,而是另一个我完全陌生的名字。
“投饵已毕。”沈氏看着那纸张化为灰烬,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这大虞朝的天下,终究是三殿下的。至于那头只配在黑牢里吃生肉的畜生……也是时候剥皮抽筋了。”
我死死捂住嘴,不让呼吸声泄露半分。
原来所谓的替身,根本不止一个。
我们都是消耗品,是一块块扔向饿狼的带血生肉,只为了引诱那头野兽踏入早已布好的陷阱。
而那个陷阱的中心,就是那个拥有狼纹腰牌的男人——萧烬。
如果萧烬死了,作为“诱饵”知情者的我,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会被黑鹰卫灭口。
我想活,就得让这盘棋,下不下去。
回到冷宫时,已是后半夜。
疯女人柳氏似乎累极了,蜷缩在廊下睡得人事不省。
我走到她刚才挖掘的地方,那里堆着几块发臭的腐肉,大概是她从御膳房倒出来的泔水里翻出来的。
我面无表情地捡起那些腐肉,又从怀里掏出一块从陆府佛堂偷来的蜂蜡。
架起破瓦罐,点燃枯草。
蜂蜡在高温下融化,发出滋滋的声响。
我将腐肉捣碎,混入蜡油之中,一股令人作呕的尸臭味瞬间弥漫开来。
这是“尸蜡”最粗糙的制法。
我不只要换张脸,我还要换个身份。
一个能让我光明正大走在那头狼身边,却又让他认不出我是“诱饵”的身份。
瓦罐里的蜡油翻滚着,倒映出我那张涂满炭灰的脸,眼神幽冷如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