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回忆

舟山的海风裹着咸腥味撞进车窗时，陆星眠正对着手机备忘录背航海术语。顾砚深把车停在码头边的老茶馆前，熄火时仪表盘显示凌晨四点十七分——他们开了整夜车，副驾上堆着从旧书店打包的《夜航船》原著、航海图和半箱柠檬。

“到了。”顾砚深推开车门，晨雾里传来柴油机的突突声。他穿件洗旧的藏蓝冲锋衣，拉链拉到顶，遮住喉结处那道淡粉色疤痕。陆星眠跟下去，看见他脚边放着个铁皮饼干盒，盒盖上贴着手绘的船锚图案。

茶馆老板是个缺了颗门牙的老头，见顾砚深进来就咧嘴笑：“顾影帝又来讨海胆酱秘方？”他瞥见陆星眠怀里的柠檬，啧啧两声，“带小徒弟体验生活啊？这娃细皮嫩肉的，经得起浪打？”

顾砚深没接话，径直走向后院。穿过爬满青藤的月亮门，陆星眠倒抽一口冷气——院子里停着艘刷着红漆的小渔船，船头焊着个铜制船锚，锚链上缠满褪色绸带。

“这是我造的第一艘船。”顾砚深摸着船舷上的刻痕，“叫‘归墟号’，阿滢给它起的名。”他指尖划过一道深沟，“那年她非要跟我出海，结果在台风天被浪打断了桅杆……”

陆星眠心脏骤缩。他想起顾砚深无名指的烫伤疤痕，想起旧书店那张泛黄的合影——扎羊角辫的小女孩站在颠簸的甲板上，笑容比阳光还亮。

“阿滢她……”

“十八岁生日那天，她偷了家里的渔船出海。”顾砚深突然转身，眼底浮着层化不开的雾，“说要去海平线尽头找灯塔。我在码头等到天亮，只捞上来半截船桨，上面刻着‘破浪号二号舱留位’。”

陆星眠猛地想起船模照片背面的字。原来那不是写给剧组的玩笑，是顾砚深妹妹最后的留言。

“所以你让我演江霁？”他声音发颤，“因为他是‘破浪号’的厨子，而阿滢想当水手？”

顾砚深没回答，弯腰从船底拖出个生锈的铁锚。锚尖挂着个防水袋，里面是张泛黄的日记本残页，字迹娟秀：【今天星眠哥说想当医生，可他怕血。我要当船长，带他去看鲸鱼跃出海面的样子】。

陆星眠瞳孔骤缩。日记本的主人分明是他自己——那是十二岁那年，他和邻居女孩阿滢在孤儿院合写的航海日记。

“你认识阿滢？”他抓住顾砚深的手腕，触感冰凉如铁锚。

顾砚深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他笑起来时眼角堆起细纹，像老渔船的缆绳：“她是我的光。”他指向远处海平面，“那年我刚拿第一个影帝，媒体说我‘眼里只剩名利’。是阿滢拽我去孤儿院做义工，说‘顾哥哥的眼睛应该装星星’。”

海风掀起他的冲锋衣下摆，露出腰间别着的旧表——表盘边缘的划痕在晨光里格外清晰。陆星眠忽然明白，顾砚深帮他从来不是为了什么“传承”，而是想让阿滢未完成的梦，有个替她掌舵的人。

“那艘‘破浪号’……”

“是我按阿滢画的图纸造的。”顾砚深打断他，指尖摩挲着铁锚上的刻痕，“她总说‘船不是用来躲风雨的，是用来追光的’。可惜还没下水，她就……”

他没说完，转身走向渔船驾驶舱。陆星眠跟进去，看见舱壁上贴满照片：穿病号服的男孩在孤儿院花园种向日葵，扎羊角辫的女孩举着自制船模笑，两个影子在夕阳下拉得很长。

“江霁的疯劲，不是装的。”顾砚深发动引擎，柴油机突突响起来，“是知道自己要死了，还想把最后的光留给别人。”他递给陆星眠一副防水手套，“明天跟老周学撒网，你得先学会被浪打湿眼眶。”

老周就是茶馆老板，此刻正蹲在码头补渔网。他扔给陆星眠个竹篓：“小子，撒网要看风向！逆风撒，网会缠成死疙瘩；顺风撒，鱼都给你漏光！”

陆星眠学着他的样子甩网，竹篓在空中划出弧线，啪地砸在水面上。老周摇头：“手腕太僵！当年阿滢撒网，网像长了翅膀似的，能罩住半片浪花。”

顾砚深靠在船舷抽烟，火星子在晨雾里明明灭灭。陆星眠抹了把脸上的海水，忽然瞥见他脚边放着本《夜航船》原著，书页间夹着张船票——日期是十年前的今天，目的地：东极岛。

“顾老师，”他喊了一声，“您以前常来这儿？”

顾砚深吐出烟圈：“阿滢走后，每年她生日我都来。”他指向远处的灯塔，“她说灯塔的光是星星落进海里，所以每次出海前，都要对着灯塔说句话。”

林陆星眠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乳白色的灯塔在晨曦中旋转，光束扫过海面时，他看见顾砚深眼底映着的光，像极了十二岁那年，阿滢举着船模对他说“我们要一起去看海”时的眼神。

傍晚收网时，陆星眠的竹篓里只有两条小黄鱼。老周拍着他肩膀笑：“不错了！当年阿滢第一次撒网，网缠树上，把自己吊了半小时。”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晒干的鱿鱼丝，“给你，谢影帝特意交代的——他记得你爱吃酸的，配柠檬吃解腻。”

陆星眠捏着鱿鱼丝回到船上，看见谢知宴顾砚深正用砂纸打磨船模。夕阳把他的侧脸镀成金色，旧表在暮色里闪着微光。

“顾老师，”他递过柠檬，“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顾砚深停下动作，抬头看他。海风掀起他的额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因为你让我想起阿滢。”他说，“她走的时候，眼睛里也有这种光——就算知道前面是风暴，也想往前冲。”

他忽然抓住陆星眠的手，将船模放进他掌心。黄杨木的帆船硌着掌纹，底座的刻字在暮色里清晰可见：【致所有夜航者】。

“明天进组。”顾砚深松开手，转身走向船头，“记住，江霁不是疯子，是个追光的人。”

陆星眠握紧船模，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轻微的响动。他回头，看见顾砚深正对着灯塔的方向轻声说话，像是在和谁告别。海风卷走他的话语，只留下一句模糊的——“阿滢，你看，他来了。”

夜幕降临，渔船的探照灯刺破黑暗。陆星眠躺在甲板上，望着满天星斗。他摸出手机，给经纪人发了条消息：“把《夜航船》的拍摄周期延长半年，我要加练航海技能。”

远处灯塔的光束扫过海面，像条通往未知海域的航线。陆星眠摸着船模上的裂痕，忽然觉得眼眶发热。这一次，他不再是孤身一人掌舵了。

而顾砚深站在船尾，看着少年熟睡的侧脸。他轻轻放下望远镜，从口袋里摸出张泛黄的照片——照片里扎羊角辫的女孩，正对着镜头比“V”字手势。

“阿滢，”他低声说，“我们的船，要启航了。”

海浪拍打着船舷，像一首古老的船歌。破浪号的汽笛在远方响起，混着潮汐声，飘向海平线尽头的灯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