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裹挟着梨花香,漫过相府朱红的院墙,落在抄手游廊的青石板上,积了一地碎玉般的白。
我蹲在廊下,指尖正缠着一朵半开的梨花,要给姐姐绾在发间。
姐姐沈清晏坐在不远处的石凳上,身着月白绣兰草的襦裙,乌黑的长发松松挽了个髻,几缕碎发垂在颊边,正低头翻着一卷《女诫》,阳光落在她纤长的手指上,莹白如玉。
“阿妩,莫要贪玩,仔细摔着。”她的声音温软,像春风拂过湖面,漾起细碎的涟漪。
我撅着嘴,跑到她身边,将梨花簪在她鬓边:“姐姐最好看了,比这梨花还要美。”
姐姐失笑,抬手揉了揉我的发顶,指尖带着淡淡的墨香:“就你嘴甜。再过几日便是上巳节,届时姐姐带你去曲江池畔踏青,可好?”
我欢呼雀跃,扑进她怀里。
相府嫡长女沈清晏,是京中人人称颂的才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性情更是温婉贤淑。
而我沈清妩,是相府的嫡次女,性子跳脱,整日里不是爬树掏鸟窝,就是缠着姐姐胡闹。
爹娘忙于朝堂之事,府中上下,唯有姐姐待我最好。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我及笄,姐姐觅得如意郎君,我们姐妹二人,永远相守在这相府之中。
可命运的轮盘,总是在不经意间,骤然倾覆。
那日的天,是极沉的铅灰色,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我和姐姐正在院中对弈,黑白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忽然,院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管家惊慌失措的呼喊:“大人!大人!宫里来人了!”
我和姐姐皆是一愣,抬眼望去,只见一群身着朱红宫装的内侍,簇拥着一位面无表情的中年太监,大步流星地走进院中。
那太监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扫过庭院,最终落在姐姐身上,嘴角勾起一抹倨傲的笑:“可是相府嫡长女沈清晏?”
父亲沈相匆匆赶来,面色惨白,对着那太监躬身行礼:“下官沈砚,见过李公公。不知公公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李公公皮笑肉不笑,从袖中取出一卷明黄的圣旨,朗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相府嫡女沈清晏,温婉贤淑,才貌双全,特选入宫中,封为正五品才人,择吉日入宫,钦此。”
“轰”的一声,仿佛一道惊雷在我耳边炸响。
我难以置信地看向姐姐,她手中的棋子“啪”地落在棋盘上,滚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纤弱的身子晃了晃,几乎要栽倒在地。
“公公,”父亲的声音带着颤抖,“小女蒲柳之姿,恐难承圣恩,还望公公……”
“沈大人是想抗旨不成?”李公公的声音陡然变冷,眼神中带着一丝威胁,“圣意已决,岂是尔等可以置喙的?三日后,宫中的车驾便会来接沈才人入宫,若是误了时辰,休怪咱家不客气!”
说罢,李公公拂袖而去,留下满院的死寂。
姐姐怔怔地站在原地,鬓边的梨花不知何时已经掉落,落在地上,被风吹得翻滚。她缓缓抬起手,捂住了脸,肩膀微微颤抖着。
我跑过去,紧紧抱住她:“姐姐,姐姐你别哭,我们去找爹娘,求求他们,不要让你入宫好不好?”
姐姐没有哭,只是轻轻拍着我的背,声音沙哑得厉害:“阿妩,没用的。君无戏言,抗旨是死罪,爹爹担不起,相府也担不起。”
那三日,相府仿佛被一层阴霾笼罩。爹娘愁眉不展,姐姐则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日不出门。
我守在她的房门外,听着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琴声,琴声哀婉凄凉,听得人肝肠寸断。
第三日的清晨,天还未亮,宫中的车驾便停在了相府的门口。姐姐身着一袭华丽的宫装,被嬷嬷们搀扶着,一步步走出房门。她的脸上施了粉黛,却掩不住眼底的憔悴。
她走到我面前,抬手替我理了理额前的碎发,眼眶泛红:“阿妩,姐姐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听爹娘的话,莫要再胡闹了。”
“姐姐!”我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死死抓住她的衣袖,“我不要你走!我不要你入宫!”
姐姐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滴落在我的手背上,冰凉刺骨。她用力掰开我的手,转身,踏上了那辆朱红的马车。
车帘落下,隔绝了我们之间的视线。马蹄声起,车轮滚滚,载着我的姐姐,驶向那座巍峨而冰冷的宫城。
我站在相府门口,看着马车渐渐远去,消失在晨雾之中,直到再也看不见,才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姐姐入宫后,相府的日子越发艰难。父亲在朝堂上屡屡受挫,被政敌排挤,连带着整个沈家,都变得岌岌可危。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姐姐。帝王无情,后宫之中,步步惊心。姐姐一介才人,位份低微,无依无靠,在那深宫之中,该是何等的艰难。
我常常坐在窗前,望着宫城的方向,思念着姐姐。我盼着她能寄来一封信,哪怕只是只言片语,也好让我知道她是否安好。
可日复一日,月复一月,杳无音信。
直到半年后,宫中传来消息,说姐姐因才情出众,被皇帝晋封为正三品婕妤。这个消息让相府上下都松了一口气,父亲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可我却高兴不起来,我总觉得,那座宫城,会把姐姐的温柔,一点点吞噬。
又过了一年,姐姐再次被晋封,成为了正二品昭仪。一时间,沈家风头无两,父亲在朝堂上的地位,也越发稳固。
可我却越发觉得,姐姐离我越来越远了。她偶尔会派人送来一些赏赐,却从未回过一次家。
我开始偷偷打听宫中的消息,听说姐姐深得圣宠,却也因此惹来了其他妃嫔的嫉妒,屡次身陷险境。
听说她曾被人下毒,险些丧命;听说她曾被诬陷,打入冷宫,是父亲在朝堂上据理力争,才将她救了出来。
每一次听到这些消息,我的心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喘不过气。我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姐姐在那深宫之中,独自挣扎。
十五岁那年,我及笄了。
及笄礼上,母亲含泪为我绾上发髻,哽咽道:“阿妩,你长大了。以后,要学会保护自己,也要保护沈家。”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姐姐入宫,是为了沈家,为了我们一家人。她用自己的一生,换来了沈家的安稳。
我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只知道哭闹和依赖。我要变得强大,强大到足以保护姐姐,强大到足以与那深宫之中的魑魅魍魉抗衡。
从那日起,我开始变了。
我不再爬树掏鸟窝,不再缠着爹娘撒娇。我整日泡在书房里,读遍了家中所有的藏书,从经史子集,到权谋兵法。我跟着父亲学习朝堂之事,学着如何洞察人心,如何步步为营。
父亲惊讶于我的转变,却也只是欣慰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吾家有女初长成。”
三年后,我已不再是那个跳脱顽劣的小姑娘。我变得沉静、内敛,眉宇间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父亲开始带着我参加一些宴会,让我接触朝堂上的人和事。我凭借着过人的才智和冷静的头脑,渐渐在京中站稳了脚跟,也结识了不少志同道合的朋友。
而姐姐,在宫中的地位,也越发显赫。
她被晋封为贵妃,手握后宫大权,皇帝对她宠爱有加。
可我却听说,姐姐变得越来越冷漠,手段也越来越狠厉。她扳倒了曾经陷害过她的妃嫔,将那些对她不敬的人,一一踩在脚下。
有人说,沈贵妃变了,变得心狠手辣,六亲不认。可我知道,姐姐不是变了,她只是被逼无奈。在那深宫之中,不狠,便只能任人宰割。
我知道,姐姐的路,走得有多艰难。
又过了两年,皇帝病重,朝堂之上,暗流涌动。
太子之位悬空,几位皇子为了争夺储君之位,斗得你死我活。父亲站在了三皇子这边,而三皇子的最大对手,便是手握兵权的大皇子。
大皇子手段狠辣,野心勃勃,为了铲除异己,不惜捏造罪名,陷害忠良。
很快,他便将矛头指向了沈家。
他诬陷父亲通敌叛国,证据“确凿”。皇帝病重,无暇顾及,大皇子便假借圣旨,要将沈家满门抄斩。
那日,禁军将相府团团围住,刀光剑影,杀气腾腾。
爹娘面如死灰,管家和仆人们吓得瑟瑟发抖。我站在庭院之中,望着那些手持利刃的禁军,心中却异常平静。
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就在禁军准备冲进来的时候,一辆华丽的马车,冲破重重包围,停在了相府门口。
车帘掀开,姐姐走了下来。她身着一袭明黄的宫装,头戴凤冠,容颜依旧绝美,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威严和冷冽。
她走到禁军统领面前,冷冷道:“谁敢动沈家一人,本宫定让他满门抄斩!”
禁军统领见到姐姐,脸色骤变,连忙躬身行礼:“参见贵妃娘娘。”
“奉谁的命令,来抄沈家的?”姐姐的声音,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
禁军统领不敢隐瞒,低声道:“奉大皇子之命。”
“大皇子?”姐姐冷笑一声,“他也配?”
说罢,她从袖中取出一卷圣旨,朗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查大皇子意图谋逆,陷害忠良,罪证确凿,即刻废黜皇子之位,打入天牢。沈相忠心耿耿,为国为民,朕心甚慰,特免沈家一切罪责。钦此。”
禁军们面面相觑,不敢动弹。
大皇子谋逆?这怎么可能?
姐姐的目光扫过众人,语气冰冷:“怎么?你们是想抗旨不成?”
禁军统领连忙道:“不敢!末将这就撤兵!”
说罢,他挥了挥手,禁军们纷纷收起兵器,狼狈地退了出去。
危机解除,爹娘连忙走到姐姐面前,老泪纵横。姐姐扶住他们,声音柔和了几分:“爹娘,女儿不孝,让你们受苦了。”
我站在一旁,望着姐姐,眼中蓄满了泪水。
她走到我面前,抬手替我擦去眼泪,笑道:“阿妩,你长大了,也变坚强了。”
“姐姐……”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姐姐看着我,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阿妩,你可知,当年我入宫,并非全是因为圣旨?”
我一愣,不解地看着她。
姐姐轻叹一声,缓缓道:“当年,大皇子便已露出狼子野心。他曾派人来相府,威逼利诱,要我嫁给他做侧妃。”
“我若是答应,沈家便会成为他的助力;我若是不答应,沈家便会大祸临头。爹爹为人刚正,定然不会屈服,到时候,沈家便会万劫不复。”
“我没有别的选择。入宫,是唯一的路。只有入宫,得到皇帝的庇护,才能护住沈家。”
“可皇帝年迈,太子之位悬空,大皇子虎视眈眈。我必须步步为营,爬到最高的位置,才能在皇帝驾崩之后,护住沈家,护住你。”
“这些年,我在宫中,忍辱负重,步步惊心。我算计人心,铲除异己,双手沾满了鲜血。”
“我知道,很多人都在骂我,骂我心狠手辣,骂我忘了初心。可我不后悔。只要能护住沈家,护住你,我就算是身败名裂,也在所不惜。”
“那……那皇帝的圣旨?”我颤声问道。
姐姐笑了笑:“那道圣旨,是我求来的。我知道,以爹爹的性子,定然不会主动送我入宫。我便暗中联络了宫中的旧人,在皇帝面前,为自己求了一道圣旨。”
我怔住了,原来,这一切,都是姐姐的安排。
她不是被迫入宫,她是自愿的。她用自己的一生,换来了沈家的安稳,换来了我的平安。
“姐姐……”我再也忍不住,扑进她的怀里,放声大哭。
姐姐轻轻拍着我的背,泪水落在我的发间:“阿妩,别哭。一切都过去了。大皇子倒台,三皇子性情温和,宅心仁厚,定能成为一位好皇帝。沈家,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那姐姐呢?姐姐以后怎么办?”我抬起头,看着她。
姐姐望着远方的天空,眼中闪过一丝释然:“我在宫中待了这么多年,早已厌倦了尔虞我诈。等新帝登基,我便会请旨,辞去贵妃之位,寻一处清净之地,了此残生。”
“我陪你一起去!”我连忙道。
姐姐失笑,揉了揉我的发顶:“傻丫头,你还年轻,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你该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幸福。”
我摇着头,泪水模糊了视线:“我不要,我只要和姐姐在一起。”
姐姐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抱着我。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我们身上,温暖而柔和。
后来,三皇子顺利登基,成为了新帝。
姐姐果然辞去了贵妃之位,新帝感念她的功绩,允她出宫,赐了一座别院,让她安享余生。
我没有嫁人,而是陪着姐姐,住在那座别院之中。别院的院子里,种满了梨花树。每到暮春,梨花盛开,如雪似霞。
我和姐姐坐在梨花树下,对弈、抚琴、读书,一如当年。
风拂过,梨花簌簌落下,落在我们的发间、肩上。
姐姐看着我,笑靥如花。
我知道,这世间最珍贵的,不是权势,不是富贵,而是姐妹情深。
只要我们姐妹二人相守在一起,便是岁月静好,人间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