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卷着国子监的槐花香,漫过皇城朱红的宫墙。
沈砚之坐在贡院正堂的紫檀木椅上,一身绯色官袍衬得他眉目清隽,鬓边簪着支青玉簪,是先皇御赐的旧物。
他年方二十有一,已是朝中最年轻的从二品礼部侍郎,兼本届春闱主考官。
禁军甲胄铿锵,守在贡院内外,日光落在校场的明晃晃的枪尖上,溅起细碎的光。
天下万余名学子,皆在此刻敛声屏气,等着他发下那道决定命运的考题。
沈砚之垂眸,指尖抚过案上的朱砂印泥。
他是寒门出身,三岁识千字,七岁能赋诗,十五岁状元及第,十八岁入内阁行走,二十岁便成了太子太傅。
寻常人穷尽一生都攀不到的高度,他不过用了短短数载。民间都说,沈侍郎是文曲星下凡,是天下读书人的一盏灯。
学子们望着正堂那个清瘦的身影,眼中满是敬仰与憧憬。他们不知道,这盏灯的灯芯,早已被熬得只剩下一缕残火。
三个月前,太子因谋逆案被囚于东宫。沈砚之是太子的授业恩师,自然也被卷入这场风波。
他跪在金銮殿上,三日三夜未曾合眼,字字泣血地为太子辩白,却只换来陛下一句“卿且退下”。
后来他才知道,太子谋逆是假,陛下忌惮太子羽翼渐丰是真。而他这个少年帝师,手握春闱取士之权,又深得太子倚重,早已成了陛下眼中的一根刺。
这场春闱,是陛下递给他的一把刀。刀柄握在陛下手里,刀刃却对着天下学子,对着他自己。
沈砚之提笔,蘸了朱砂,在考题上落下“忠君”二字。笔锋凌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知道,这两个字,会筛掉那些心怀天下的傲骨之士,留下的,只会是趋炎附势的庸碌之辈。
他成了陛下的刀,也成了天下读书人的罪人。
贡院的钟声响起时,沈砚之缓缓起身。
风吹起他的官袍一角,露出腰间系着的一枚玉佩,那是太子送他的生辰礼,玉上刻着“君臣相知”四个字。
如今,这四个字早已被磨得模糊不清。
他走出贡院,禁军分列两旁,甲胄在日光下泛着冷光。
街上的百姓自发地站在两侧,对着他躬身行礼,口中喊着“沈侍郎千岁”。
沈砚之的脚步顿了顿,垂在身侧的手,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他看见人群里,有个穿着粗布衣衫的少年,举着一卷破旧的《论语》,眼中满是狂热的光芒。
那是去年他在江南赈灾时,救下的一个孤儿。少年说,他要像沈侍郎一样,金榜题名,为国为民。
沈砚之闭上眼,喉间涌上一股腥甜。
回到府中时,暮色已沉。书房的案上,放着一封密信,是东宫递出来的。
信上只有八个字:“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沈砚之将信笺凑到烛火边,看着它烧成灰烬。火光映着他苍白的脸,那双总是盛满星辰的眼眸,此刻只剩下一片死寂。
他知道,太子活不成了。而他,也活不成了。
陛下要的,从来都不是一个俯首帖耳的帝师,而是一个能替他背负千古骂名的替罪羊。
三日后,春闱放榜。状元是吏部尚书的侄子,一个胸无点墨的纨绔子弟。榜单一出,朝野哗然。学子们聚在贡院外,痛哭流涕,骂声震天。
“沈砚之!你枉为读书人表率!”
“如此徇私舞弊,天理难容!”
沈砚之站在府衙的高台上,听着底下的骂声,面无表情。他穿着那身绯色官袍,像一朵开在血泊里的花。
禁军冲了上去,棍棒落在那些手无寸铁的学子身上。哭喊声、惨叫声,响彻云霄。沈砚之的目光,落在那个江南来的少年身上。
少年被打得浑身是血,却依旧死死攥着那卷《论语》,对着他嘶吼:“沈砚之!我看错你了!”
沈砚之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当晚,陛下的圣旨到了。斥责沈砚之主持春闱不公,贪赃枉法,着令其自请流放。
沈砚之接了旨,没有丝毫辩解。他遣散了府中所有的下人,只留下一个老管家。他换上一身素色衣衫,将那支青玉簪取下来,放在案上。
老管家红着眼眶,递给他一个包袱:“大人,您这是何苦啊……”
沈砚之笑了笑,笑容苍白得像一张纸。
他何苦?
他是为了太子能留个全尸,为了那些还没被斩尽杀绝的学子,为了这摇摇欲坠的江山社稷。
他走到书房的窗边,望着窗外的月色。月色皎洁,像极了他十五岁那年,状元游街时的光景。
那时的他,鲜衣怒马,意气风发,以为凭着一腔孤勇,便能澄清玉宇。
如今才知,世事如棋,他不过是枚任人摆布的棋子。
五更天的时候,沈砚之背着包袱,走出了侍郎府。街上空无一人,只有冷月寒星,伴着他的影子。
他没有去流放之地。他去了东宫。
东宫的宫门大开着,里面一片死寂。太子的尸身躺在冰冷的地上,身上盖着一块白布。
沈砚之走到太子身边,缓缓蹲下身,将那块白布掀开。
太子的脸上,带着一丝平静的笑意。
沈砚之伸出手,轻轻拂过太子冰冷的脸颊。他想起那年,太子还是个懵懂的少年,拉着他的衣袖,问他“何为忠臣”。
他说:“忠臣者,上安社稷,下抚黎民,虽死不悔。”
如今,他做到了。
沈砚之从怀中取出一把匕首,那是陛下赏赐给他的,削铁如泥。他将匕首抵在自己的心口,望着窗外的晨曦。
天边泛起一抹鱼肚白,第一缕阳光刺破黑暗,照进这座死寂的东宫。
他想起那些跪在贡院外的学子,想起那个江南来的少年,想起天下人对他的唾骂。
也好。
就让他,永远做那个徇私舞弊的奸臣吧。
就让他,成为天下读书人的一场噩梦吧。
匕首刺入心口的那一刻,沈砚之想起了先皇御赐的那支青玉簪。想起先皇曾拍着他的肩膀,说:“砚之,朕信你。”
可惜,君恩如纸薄。
鲜血染红了他的素色衣衫,像极了那日贡院外,漫天飞舞的槐花瓣。
沈砚之倒在太子的身边,最后望了一眼天边的朝阳。
朝阳之下,是万里河山。
只是,这万里河山,再也没有那个少年权臣,再也没有那个天下读书人的信仰。
三日后,有人在东宫发现了沈砚之的尸身。陛下震怒,下旨削去他所有的官职,将其挫骨扬灰,不许入祖坟。
百姓们拍手称快,说这是奸臣应得的下场。
只有那个江南来的少年,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偷偷跑到东宫的废墟上,埋下了一抔黄土。
黄土里,埋着一卷被血染红的《论语》。
多年后,新帝登基,为太子平反。史官在修史时,写下了沈砚之的事迹。
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百姓们这才知道,他们骂了一辈子的奸臣,竟是个顶天立地的忠臣。
只是,迟了。
迟了很多年。
迟得,再也换不回那个,往贡院正堂一坐,便成了天下读书人的信仰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