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后，艾连就讨厌交朋友了。

那是个噩梦般的下午。爸爸把他和米卡莎丢在托儿所，一走就是好几个小时。那些陌生的小孩围着他，吵吵嚷嚷，他攥着米卡莎的手，指甲都掐进了掌心。

回家后他扑进爸爸怀里，哽咽着说再也不要新朋友了。

爸爸只是摸摸他的头，眼神沉了沉，低声说：“我也是。”

艾连立刻安心了。

爸爸是最厉害的人，做饭好吃，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连走路都带着风。爸爸都这么说，那讨厌交朋友肯定没错。反正他有米卡莎就够了，妹妹的手永远暖乎乎的，会跟在他身后，永远不会离开。

直到第二天早上，艾连盯着空盘子发呆。

脑子里是昨天那个金头发的小不点。

阿明。

那家伙说话细声细气，抱着本厚书像抱着宝贝，笑起来脸颊会鼓成小。他们一起搭积木，阿明能把城堡搭到天花板那么高；还一起看了爸爸藏在书架顶层的画册，阿明指着星空说那是猎户座——艾连第一次知道星星还有名字。

“爸爸！”艾连猛地从上跳起来，把牛奶杯碰得叮当响，“阿明今天会来吗？”

爸爸正背对着他洗碗，水流哗哗响。他每天早上都只喝一杯茶，连都不吃，说要保持。听见艾连的话，他动作顿了顿，转过身时脸上带着点好笑的：“昨天玩得开心？”

“开心！”艾连把嘴里的米奇咽下去，鼓着帮子喊，“阿明有点怪，但我喜欢他！”

“嘴里有东西别说话，”爸爸皱了皱眉，用沾着泡沫的手指敲了敲他的额头，“还有，不许说别人怪。”

艾连缩了缩脖子，赶紧低下头扒拉。米卡莎坐在旁边，小口小口吃着自己的那份，嘴角沾了点，却没像平时那样立刻擦掉——她也在听。

爸爸转回去继续洗碗，水声又响起来：“我和阿明爸爸提过一起玩，但今天不一定。”

艾连急了。

他立刻启动第二方案。

“米卡莎！”他凑到妹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你也想和阿明玩对不对？他昨天还给你看了他的贝壳！”

米卡莎抬起头，黑葡萄似的眼睛眨了眨，轻轻点头：“嗯。阿明很好。”

爸爸的肩膀明显僵了一下。

他转过身，看着米卡莎软乎乎的小脸，叹了口气，妥协了：“再说吧。”

艾连差点蹦起来。

他不知道，爸爸心里比他还急。

昨晚艾连没做噩梦。以前只要想起托儿所的事，艾连总会半夜哭醒，攥着爸爸的衣服喊“别丢下我”。但昨天他睡得特别沉，嘴角还挂着笑。米卡莎也一样，睡前主动说“明天想再听阿明讲星星”。

爸爸攥着抹布的手紧了紧。

他一直自责。自己性子冷，不喜欢和打交道，家里永远安安静静的。艾连和米卡莎长这么大，除了彼此几乎没和别的小孩玩过。他怕他们像自己一样，被孤独裹得严严实实。

可他更怕——怕那些小孩会欺负他们，怕艾连又哭着跑回来，说“还是只有米卡莎好”。

还好，阿明是个好孩子。

十点整，门突然被敲得砰砰响。

艾连像炮弹一样冲过去，忘了爸爸“不许随便开门”的警告。他一把拉开门，眼睛瞬间亮成了星星。

阿明站在门外，小小的身子躲在一个高个子身后，手指揪着那人的衣角，看见艾连就怯生生地挥了挥手。

“阿明！”艾连尖叫着回头喊，“爸爸！是阿明！”

可阿明却不像昨天那样笑了。他低着头，耳朵尖红红的，像第一次来的时候那样紧张。艾连歪着脑袋想不通——他们不是已经是朋友了吗？

没等他想明白，那个高个子蹲了下来。

那人头发乱得像鸡窝，眼镜滑到鼻尖，衣服上沾着不知道什么污渍，连爸爸最讨厌的“邋遢鬼”标准都了。他伸出手，声音亮得像喇叭：“你好呀！你就是艾连吧？”

艾连盯着那只手，突然想起爸爸的话：“别跟陌生人说话。”

他皱着眉，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你好脏。你是男的还是女的？”

“艾连！”

爸爸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无奈的呵斥。艾连缩了缩脖子，回头就看见爸爸黑着脸走过来，米卡莎跟在他身后，小手攥着爸爸的衣角。

爸爸瞪了他一眼，艾连立刻低下头，脚尖蹭着地板，像只做错事的小狗。

还好，陌生人没生气，反而乐了。

他们直起身，摆摆手，笑容里带着点俏皮：“别紧张，我叫韩吉，是阿尔敏的保姆。哦对了，我不是男孩也不是女孩。”

最后那句，是对着艾伦说的。

艾伦小眉头皱成一团。

不是男孩也不是女孩？这怎么可能？

他看阿尔敏。小家伙一脸习以为常，还对着韩吉笑呢。再抬头看爸爸，爸爸脸上半点疑惑都没有。艾伦又扭头看三笠——她还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样子，好像这事再正常不过。

没人觉得奇怪。

艾伦撇撇嘴，算了。反正大人的事他搞不懂的多了去了，肯定不是什么大问题。

“利威尔。”爸爸开口介绍，指了指身边的女孩，“这是三笠。”

“嗯，埃尔文提过你们。”韩吉点头回应。

爸爸眉梢微挑，没接话。

“阿尔敏和埃尔文说，昨天认识了新朋友。”韩吉继续道，“阿尔敏想问问，艾伦和三笠愿不愿意跟我们一起去玩？”

艾伦眼睛“唰”地亮了。

他拽着爸爸的裤晃了晃，小脸上写满了“求你了”。

利威尔看着儿子这副急样，无奈地翻了个白眼：“行吧，这俩小祖宗早憋坏了。”

艾伦得差点跳起来。

客人被请进，准备出门的功夫，艾伦又找不到鞋了。他攥着一只网球鞋满屋子喊，最后还是三笠在床底下把另一只揪了出来。利威尔数落他几句，又硬塞给两个孩子外套——春天天气说变就变，着凉了麻烦。

终于出门了。

艾伦脚不沾地地往前冲，被爸爸牢牢攥着手才没跑丢。爸爸另一只手牵着三笠，她倒不用人拽，只是喜欢被爸爸牵着的感觉。阿尔敏在艾伦另一边，牵着韩吉的手。

“今天肯定好玩！”艾伦咧嘴笑。

阿尔敏脸微红，小声应道：“嗯……我也是。”说完就把头低下去了。

艾伦有点懵，又问：“你的娃娃呢？昨天那个？”他记得阿尔敏总抱着的。

“我不带特里去。”阿尔敏抬眼，蓝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没想到艾伦会注意这个。

“为啥？”

阿尔敏又把头扭开，声音含糊：“就是不想带。”

这回答艾伦可不满意：“到底为啥啊？”

“我就是不想！”阿尔敏声音里带了点委屈。

艾伦忽然反应过来，小家伙好像了。他赶紧闭了嘴——这种时候还是别追问的好。

离就几条街。地方不大，有沙坑、秋千、两个滑梯，还有一组单杠。设施简单，但收拾得挺干净。当然，小孩玩的地方不可能一尘不染，利威尔看了还是有点别扭。已经有几个孩子在玩了，上坐着两个家长。

放开孩子前，利威尔蹲下来叮嘱。

“跟别的小朋友好好玩，不许闹脾气。”他语气严肃，特意盯着艾伦，“不许大喊大叫，不许跟人打架，听见没？”

艾伦使劲点头：“知道了爸爸！”他最听爸爸的话了。

然后利威尔看向三笠：“看好你哥，别让他疯过头。有人靠近他也不许凶人家，听见没？”

三笠抱着她的红色小毯子，乖乖点头。利威尔看着那毯子就头疼——带出门肯定得脏，回头又得洗。可三笠认准了这毯子，谁劝都没用。

“行了，去玩吧。”利威尔松开手。

旁边韩吉正给阿尔敏戴一顶软塌塌的遮阳帽，拍了拍他的头，也放他去了。

艾伦一把抓住阿尔敏的手，撒就往 playground 冲。三笠在后面喊：“艾伦你点儿！”

“我们去玩单杠吧！”艾伦喘着气提议。

三笠立刻反对：“你自己爬不上去！”

“我能行！”艾伦不服气，扭头看阿尔敏，“阿尔敏你想玩单杠对吧？”

阿尔敏缩了缩脖子，小声说：“我……我恐高。”

“啥？”艾伦没，凑过去，“你说啥？”

阿尔敏往后躲了躲，声音更小了。三笠赶紧把艾伦推开——她比哥哥会看脸色，知道艾伦把人逼急了。

“他说恐高。”三笠替阿尔敏解释。

“哦——”艾伦拖长音，明白了。他耸耸肩，指了指旁边，“那去玩沙坑？”

阿尔敏明显松了口气，点头。

三个孩子蹲在沙坑里，用手挖沙子堆小土堆——他们没带铲子和桶，可这一点都不影响。艾伦开心，平时爸爸不让他玩这么脏的东西。

他忽然指着阿尔敏的脑袋：“你戴这帽子干啥？”那软塌塌的样子，看着就奇怪。

阿明抬手摸了摸帽檐，声音软软的：“这是遮阳帽，防中暑的。”

三笠的落在帽檐那圈紫色缎带上，轻轻点头：“挺好看的。”

阿明白皙的脸颊瞬间染上粉霞，连耳尖都红了：“谢、谢谢……紫色是我最喜欢的颜色。”

“我才不要戴这种东西。”艾伦突然插话，下巴抬得老高，“我从来不会中暑，对吧三笠？”

三笠嗯了一声，算是附和。

三个孩子继续堆沙堡，一时没人说话。

艾伦却有点坐不住了。

他盯着阿明——那家伙离三笠特别近，手指碰到一起也不躲，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可自己往旁边挪半寸，阿明就会下意识绷紧肩膀。

凭什么啊？

艾伦不是爱嫉妒的性子，但他护短。昨天明明玩得好好的，阿明还答应今天继续堆沙堡，怎么突然就生分了？

他可是好不容易才交到一个能说上话的朋友。除了三笠，艾伦本来就没几个合得来的人。

看着三笠和阿明堆出一座快到膝盖的沙堡，艾伦突然往后一坐，嘴得能挂油瓶。

“阿明，你是不是讨厌我？”

阿明猛地回头，耳朵尖红得发烫，眼神里带着点：“没、没有……”

话没说完，他突然僵住，脸色唰地白了。

艾伦顺着他的回头——两个比他高一头的男孩正抱臂站在身后，嘴角挂着不怀好意的笑。

“喂，小白脸。”高个子男孩嗤笑一声，“你的布娃娃呢？”

另一个男孩指着阿明的帽子：“戴这种玩意儿，什么小姑娘？”

阿明的肩膀瞬间垮下来，整个人缩成一团，头埋得低低的，连手指都在抖。

三笠立刻挪过去，把阿明护在身后，眼神冷得像冰。

艾伦的火“噌”地就上来了。

他攥紧小拳头，两步冲到三笠旁边，仰头瞪着那两个男孩：“不许欺负他！”

高个子男孩挑眉：“小屁孩，你想干嘛？”

“滚远点！”艾伦吼得嗓子都哑了，眼泪却不争气地涌上来。爸爸说过不能随便打架，可他看着阿明发抖的样子，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

就在这时，他突然一闪。

“爸爸——！！”

震耳欲聋的喊声让两个男孩吓了一跳。

下一秒，一个穿着干净白衬衫的男人快步走过来，军靴踩在沙地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是利威尔。

他蹲下来，视线扫过缩成一团的阿明，又落在艾伦通红的眼睛上，最后定格在那两个男孩身上。

“怎么回事？”

利威尔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让人发怵的压迫感。艾伦甚至能看到那两个男孩的在抖。

三笠冷冷开口：“他们骂阿明，还欺负艾伦。”

艾伦立刻点头，眼泪糊了一脸：“对！他们说阿明是小白脸！”

利威尔的眼神更冷了，像结了冰的刀子：“给我的儿子和他的朋友道歉，然后滚。”

两个男孩吓得魂都飞了，忙不迭地鞠躬：“对不起对不起……”说完转身就跑，连滚带爬地没了影。

利威尔这才松了脸色，小心翼翼地避开沙子，蹲到阿明面前。他的手指轻轻搭在阿明的肩膀上，声音放得很柔：“没事了？”

阿明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放松。三笠在旁边轻轻拍着他的背，小声说：“我觉得你这样就很好。”

艾伦也凑过来，眼睛亮晶晶的：“阿明，你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利威尔看着阿明通红的眼眶，又问：“要不要叫韩吉过来？她带了草莓蛋糕。”

阿明抬起头，看着围在身边的三个人——利威尔的眼神里没有嫌弃，三笠的手还放在他背上，艾伦正皱着眉替他擦眼泪。

他们没有因为那些话讨厌他。

反而站出来护着他。

阿明吸了吸鼻子，用手背抹掉眼泪：“我、我没事……谢谢利威尔。”

利威尔的嘴角难得勾起一点弧度：“不客气。”

等利威尔走后，三个孩子重新围到沙堡旁边。艾伦却有点犹豫，他怕自己靠太近会让阿明不舒服，只能远远地坐着看。

“艾伦。”

阿明突然叫他，声音软软的。

艾伦抬头，看到阿明正朝他招手：“谢谢你刚才帮我。”

艾伦挠挠头，咧嘴笑了：“那……我能一起玩吗？”

阿明立刻点头——比刚才回答三笠时还要快：“来呀！我们一起堆最高的沙堡！”

顿了顿，他又小声说：“……我很喜欢你的，艾伦。我想和你做朋友。只是……我有点害怕。”

艾伦歪着脑袋：“怕什么？昨天我们不是玩得好好的吗？”

阿明的手指着衣角：“那些人说我奇怪……我怕你也会讨厌我。”

艾伦急得直摆手：“才不会！昨天我就说想再玩的！我最喜欢和阿明一起堆沙堡了！”

阿明的眼睛亮起来，像盛满了星星：“真的？”

“当然！”艾伦扑过去，一把抱住阿明的胳膊，“我们要做最好的朋友！”

阿明笑了，露出两个小小的梨涡。

洒在他们身上，沙堡顶端的小旗子被风吹得轻轻摇晃。

艾伦觉得，今天的沙子好像比昨天更软了。

暮色压下来的时候，两人终于走到了楼下。

风卷着残叶擦过脚踝，带起一阵凉意。

阿明的手心里是汗，指节却攥得发白。他能感受到身边人掌心的温度，还有那微微发颤的力道。

“。”艾伦侧过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阿明没说话，只是将手指又收紧了几分。

从巷口逃出来的那一路，还在鼻尖萦绕。巷子里的黑影、突然亮起的刀、还有艾伦挡在他身前的背影……每一幕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发疼。

楼的亮着，暖黄的透过窗户洒在地上，像一片的岛屿。

但阿明知道，他们谁都没真正。

身后的黑暗里，似乎还藏着窥视的眼睛。

他用力回握艾伦的手，指甲几乎嵌进对方的掌心。

艾伦脚步顿了顿，反手将他的手住。

“没事了。”

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阿明抬头看他，路灯的落在艾伦脸上，勾勒出少年紧绷的下颌线。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与年龄不符的冷静。

他深吸一口气，跟着艾伦走进了楼的阴影里。

楼道里的声控灯应声亮起，惨白的驱散了部分黑暗。

两人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手却始终没有松开。

直到打开房门，温暖的空气裹挟着饭菜的香气涌出来时，阿明才感觉到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他看着艾伦转身上门，锁舌“咔哒”一声落下。

那声音像一道屏障，暂时隔绝了外面的危险。

阿明的眼眶突然一热。

他猛地扑进艾伦怀里，将脸埋在对方的肩膀上。

“吓死我了……”

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还有抑制不住的颤抖。

艾伦身体僵了一下，随即抬手轻轻拍着他的背。

“我在。”

三个字，像一颗定心丸，让阿明瞬间红了眼眶。

窗外的风还在呼啸，但房间里的很暖。

阿明抱着艾伦的，感受着对方平稳的心跳，终于找回了一点。

第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