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秋开始调查起了齐夏。
齐夏的公开履历简洁得近乎刻板:国外某知名大学心理学博士,几篇发表在顶级期刊的论文,研究方向冷门而精深,关于极端压力下的认知畸变与集体潜意识塑造。任教经历一栏几乎空白,只有最近这所师范大学的聘任信息。
太干净了,干净得像特意擦拭过的玻璃,只留下允许被看到的部分。
楚天秋的手指在鼠标上轻轻敲击。他动用了些家里的关系——他家境优渥,有些常人难以接触的渠道——试图查询更早的记录,但反馈回来的信息要么语焉不详,要么就是“权限不足”。这种程度的保护,出现在一个普通大学教授身上,本身就是最大的异常。
他转而开始观察齐夏本人。
齐夏的课程一周两次,楚天秋几乎从不缺席,且每次都选择不同的、能清晰观察齐夏神态和细微动作的位置。他注意到更多细节:齐夏对光线有些敏感,讲课时会下意识地调整角度,避免直射;他的书写板书时,右手偶尔会难以察觉地轻微颤抖,随即被他用左手握住手腕稳定下来;他很少在课间吃东西,保温杯里似乎总是温水。
最让楚天秋在意的,是齐夏对待乔家劲和陈俊南的态度。那份温和耐心之下,藏着一种极深的、几乎无法被察觉的“熟稔”。不是老师对调皮学生的无奈,更像是一种……纵容,一种早已了然于心的、知道他们本质如何的沉默注视。
有一次,陈俊南在课堂上插科打诨,问了个近乎刁钻的离谱问题,引起哄堂大笑。齐夏却没有丝毫恼怒,只是静静看了陈俊南几秒,那眼神复杂得让旁观的楚天秋心头一紧。然后,齐夏用他那平静微哑的声音,将那个离谱问题巧妙地引回到了一个深刻的心理学命题上,解答得无懈可击,反而让陈俊南愣住了。
“齐教授,”下课后,楚天秋第一次主动上前,拦住了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的齐夏,“关于您上次提到的‘群体在极限环境下的非理性决策模型’,我有些延伸思考,不知能否占用您一点时间?”
齐夏抬眸看他,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似乎对楚天秋的提问毫不意外。“当然,楚同学。”他看了一眼手表,“不过我今天后面有个预约,大概有二十分钟。”
两人来到教师休息室,空无一人。楚天秋的问题准备得很充分,甚至刻意触及了一些理论边缘的、近乎假设的领域。齐夏的回答依然严谨而富有洞见,但楚天秋敏锐地捕捉到,当他提到某些特定词汇,比如“循环困境”、“归零代价”时,齐夏指尖会微微蜷缩,或者端起水杯的间隔出现极其短暂的凝滞。
那不是知识层面的迟疑,更像是一种被触碰到旧伤的条件反射。
“齐教授似乎对‘极端情境’有超乎理论的理解。”楚天秋推了推眼镜,语气随意,目光却紧紧锁定齐夏的脸。
齐夏放下水杯,苍白的手指摩挲着杯壁,淡淡笑了笑:“理论研究,终究需要想象力和逻辑推演。楚同学思维很活跃,不过,”他话锋一转,看向楚天秋,“有时候,过于执着于探寻某些‘边界’,可能会忽略眼前更重要的东西。大学生活丰富多彩,不妨多享受当下。”
这话听起来是师长善意的劝诫,但楚天秋听出了弦外之音——一种温和的、却不容置疑的警告。
“教授说得对。”楚天秋从善如流地点头,话却紧跟而上,“可能是我最近睡得不太好,总做些光怪陆离的梦,梦里有些……支离破碎的场景和人,感觉特别真实,醒来又抓不住。听说您对认知和记忆也很有研究,不知这种情况……”
齐夏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层温和的学者面具,似乎有那么一瞬间变得透明,底下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某种楚天秋无法理解的沉重。休息室窗外,秋日午后的阳光正好,却仿佛半点照不进他的眼底。
“梦境是潜意识的投射,破碎感可能源于信息过载或压力。”齐夏的声音依旧平稳,“如果影响休息,可以尝试放松训练,或者……”他顿了顿,极其缓慢地说,“试着接受有些碎片,可能本就无需拼凑完整。完整的画面,未必比碎片更让人安宁。”
说完,他站起身,拿起外套和公文包。“时间到了,我该走了。楚同学,你的问题很有价值,但有些路,不必寻根究底。”他微微颔首,转身离开,步伐依旧挺直,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匆忙,仿佛要逃离这个刚刚触及了某个危险边界的话题。
楚天秋站在原地,看着齐夏离去的背影,心中的疑团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凝聚成更清晰的指向。齐夏不仅认识他们,很可能还知道他们“遗忘”了什么,并且极力希望那一切保持沉寂。
“无需拼凑完整……”楚天秋低声重复,眼神锐利起来,“齐教授,你究竟在掩盖什么样的‘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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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乔家劲和陈俊南的“关怀”行动,以一种直白又笨拙的方式展开了。
那天下午有体育课,乔家劲打完篮球,满头大汗,正好看见齐夏独自一人从实验楼走出来,脚步有些虚浮,扶着旁边的树干停了一下,脸色白得吓人。
“教授!”乔家劲想也没想就冲了过去,一把扶住齐夏的胳膊。触手的感觉让他一愣,胳膊比看起来还要瘦削,隔着毛衣都能感到骨头的形状。“你点啊?系唔系唔舒服?去医务室啦!”
齐夏似乎没料到他会突然出现,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随即放松下来,借着乔家劲的搀扶站稳,勉强笑了笑:“没事,有点低血糖,老毛病了。”
“低血糖?那更要食嘢啦!”乔家劲不由分说,半扶半拉地把齐夏带到旁边长椅坐下,从自己脏兮兮的运动背包里掏出一块皱巴巴的巧克力,“呐,我阿妈塞给我的,你食咗先!”
齐夏看着那块几乎融化的巧克力,愣了一下,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像是冰封的湖面投下一颗小石子。他接过巧克力,低声说了句:“谢谢。”
“跟我客气乜嘢!”乔家劲蹲在旁边,仰头看着他,眉头皱着,“教授,你一个人喺学校住?冇人照顾你?你成日面色都咁差……”
这时,陈俊南也晃悠过来,手里拎着两瓶水,看到这情景,夸张地“嚯”了一声:“嘛呢老乔?劫持教授啊?”他凑近看了看齐夏的脸色,“啧,齐教授,您这可不光是低血糖吧?眼底下这青的,多久没睡好了?是不是头疼?”
齐夏微微避开陈俊南过于直接的打量,剥开巧克力,小口吃着,没有立刻回答。午后的风吹过,带着凉意,他下意识地拢了拢开衫。
陈俊南和乔家劲交换了一个眼神。陈俊南一屁股坐在齐夏旁边,自来熟地说:“教授,我跟您说,这头疼可不能硬扛。我有个远房二大爷,以前也是脑袋不舒服,后来找了个老中医,扎了几针,好了!要不我给您打听打听?”
乔家劲连连点头:“系啊系啊,教授,身体要紧!你睇你瘦成咁样,大风一吹就倒啦!”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语气是学生式的关切,带着年轻人特有的莽撞和热情,却又奇异地并不让人讨厌。齐夏沉默地听着,巧克力的甜腻在舌尖化开,带来些许暖意,却驱不散骨髓里渗出的寒冷和颅腔内隐隐的、熟悉的胀痛。
这些话语,这些关切,如此鲜活,如此“正常”。是他无数次在终焉之地的血色黄昏里,几乎不敢奢望的场景。
“谢谢你们,”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哑了些,“我真的没事。只是旧疾,需要静养。”他试图站起来,却又被乔家劲按住。
“静养就更不能一个人硬撑啦!”乔家劲一拍胸脯,“教授,以后你下课,我同俊男仔送你返去!帮你打饭都得!我哋别嘅唔得,力气同跑腿一流!”
陈俊南也咧嘴笑:“没错!教授,您就当多了俩不成器的保镖兼跑腿,保证随叫随到,工资就用期末别挂科来抵,怎么样?”
齐夏看着眼前两张年轻、生动、写满纯粹担忧的脸,那些关于“生肖”、“游戏”、“死亡”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尖锐地刺痛着他每一条神经。他能轻易说出上百种利用眼前情境达成目的的策略,能编织无数谎言将他们推开,但此刻,他却发现自己失去了所有“技巧”。
他只是很慢、很慢地,点了点头,甚至扯出了一个极淡的、真实的笑容:“好……那就,麻烦你们了。”
这个笑容,和他平日里温和疏离的学者微笑截然不同,带着一种卸下部分重负的疲惫,和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真实的暖意。看得乔家劲和陈俊南都愣了一下。
他们并不知道这承诺意味着什么,只是凭着本能,想要靠近这个看起来孤独又病弱的教授。而在他们喧嚣的“保护”宣言背后,楚天秋正站在不远处的树荫下,默默注视着这一切,手中的笔在笔记本上无意识地划下深深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