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1）

初秋的阳光透过高大的樟树，在青石板路上洒下细碎的金斑。师范大学的校园里，人流如织，洋溢着新学期的躁动与期待。

心理学系三楼，最大的阶梯教室座无虚席，甚至过道和后排都站了不少好奇的学生。关于新上任的“齐夏教授”的传闻早已不胫而走——年轻得过分，履历辉煌却带着神秘，据说是校方重金聘请，主讲异常心理学与行为认知前沿。

铃声刚落，一道清瘦的身影从前门步入。

他穿着熨帖的浅灰色衬衫，外面罩着深色的薄羊绒开衫，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仿佛长久未见日光。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眸沉静如古井，扫过台下时，带着一种勘破人心的透彻，却又迅速敛去，只剩下属于学者的温和与疏离。

“同学们好，我是齐夏。”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些许微哑，却奇异地压住了整个教室的嘈杂，“本学期由我负责《异常心理与群体行为》。”

课程开始，他的讲述逻辑缜密，案例信手拈来，枯燥的理论被他拆解得清晰又迷人。但偶尔，在切换幻灯片的间隙，他会微微蹙眉，用手指极轻地按压一下太阳穴，动作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教室中后排，两个身影显得与周围努力记笔记的氛围格格不入。

乔家劲歪着头，眉头拧成了疙瘩，课本崭新得能反光。他用胳膊肘捅了捅旁边的陈俊南：“喂，俊男仔，这教授讲乜嘢？点解每个字我都识，连埋一齐就唔明？”

陈俊南努力瞪着台上的齐夏，试图从那张过分平静的脸上看出朵花来：“你问我？我问谁去？我就说这课听着就邪门，要不是为了凑学分……不过，”他摸了摸下巴，压低声音，“这齐教授……怎么总觉得有点眼熟？不是脸熟，是那种……气质？说不清。”

“眼熟？”乔家劲茫然地眨眨眼，“有咩？我就觉得他好似好累嘅样。”

而在教室另一侧靠窗的位置，楚天秋独自坐着。他没有记笔记，只是静静地看着讲台上的齐夏，指尖无意识地转动着一支笔。阳光落在他镜片上，反射出微光。他的眉头微微锁起，心底盘旋着一股莫名的不协调感。

太自然了。这位齐教授的一切表现都堪称完美，但就是这种“完美”，让楚天秋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异常。他的眼神，偶尔在某个理论转折处，会掠过一丝极淡的、与课堂内容完全无关的、近乎悲悯或疲惫的神色，快得如同错觉。还有他按揉太阳穴的动作——楚天秋注意到，那不是简单的疲惫，手指按压的位置和力度，带着一种习惯性的、对抗某种特定痛苦的意味。

“脑部……慢性疼痛？”楚天秋脑海中闪过一个医学名词。更让他困惑的是，自己为何会对这位初次见面的教授观察如此细致，甚至生出毫无来由的探究欲？仿佛潜意识在尖叫，提醒他眼前这个人，绝非简单的“心理学教授”。

课间休息，齐夏没有离开，而是拿起保温杯，走到窗边，安静地看着楼下喧闹的人群。阳光勾勒出他过于清晰的侧脸轮廓，那层温和的学者面具暂时卸下，只剩下深深的倦怠，以及一种无人能懂的孤寂。

几个大胆的学生围上去提问，他重新戴上微笑的面具，耐心解答。目光却似无意般，掠过教室后排那对交头接耳的“垫底组合”，又在楚天秋若有所思的脸上停留了刹那。

乔家劲正好抬头，撞上这道目光，心头莫名一跳，一种难以形容的酸涩感突然涌上鼻尖，他脱口而出：“教授！”

齐夏望向他，眼神带着询问。

乔家劲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要问什么，最后憋出一句：“您……您身体唔舒服啊？脸色好差。”

陈俊南也凑过来，大咧咧地说：“是啊齐教授，您这脸色白的，跟刚从……呃，跟熬了通宵似的，得多休息啊！”

齐夏微微一怔，镜片后的眸光几不可察地波动了一瞬，随即化为更温和的笑意：“谢谢关心，老毛病了，不碍事。”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异样。

只有他自己知道，颅腔内那枚随时间生长的“定时炸弹”，正在提醒他终焉之地的“馈赠”从未真正离去。那些挣扎、算计、牺牲，那些属于“生肖”、“回响”、“终焉之地”的记忆，如同沉入深海的重锚，只系于他一人之身。他记得乔家劲拳头燃烧的火焰，记得陈俊南插科打诨下的机敏，记得楚天秋在无数轮回中布下的精妙棋局……而如今，他们只是平凡的学生，有着崭新而平静的人生。

这就很好。

他没有试图唤醒任何人的记忆。那个惨烈的“游戏”已经终结，这是他拼尽一切换来的“现实”。他来此，或许只是想亲眼确认这份宁静，想在最后的时光里，远远地、以另一种身份，再看看这些曾并肩“弑神”的战友。

楚天秋没有凑过去，他仍在原位，观察着齐夏对乔家劲和陈俊南说话时的细微表情。那抹笑意深处，似乎藏着太多沉重的东西。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闪过他的脑海——这位教授，认识他们。不是师生意义上的认识，而是更早、更深刻、甚至……更痛苦的联系。

异常感愈发强烈。楚天秋合上根本没写几个字的笔记本，心中的疑团非但没有解开，反而像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不断扩大。他决定要做些什么，调查这位齐夏教授的过去，弄清楚那萦绕不去的既视感与探究欲究竟从何而来。

下课铃响起，齐夏收拾讲义，再次看了一眼教室中那几个对他此刻人生而言，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转身离开。步伐依然稳健，背脊挺直，唯有苍白的脸色和偶尔虚浮的脚步，泄露着健康堪忧的真相。

他的故事早已在另一个“世界”落幕，而在这里，他只是一名罹患脑瘤、时日无多的心理学教授，默默守护着一份用惨痛代价换来的、无人知晓的平静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