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压顶，雨丝斜斜落下。

温柔的，带着泥土的气。

然后骤然狂暴。

惊雷炸响，闪电撕裂天幕，将整个世界劈得惨白。困在陆地上的嘶吼声，瞬间被淹没。

乔纳森知道，上帝一定是默许了这场浩劫。

最残忍的，莫过于旁观。

四岁生日那天，春野收到两份礼物——意大利的新家，还有一个继父。

乔纳森飘在男孩身后，看着他踩着那不勒斯的街道，小小的身影落后母亲和继父几步。孩子眼里的恐惧和孤单还没散去，但乔纳森抱着一丝希望——换个国家，总能好起来吧？毕竟春野已经到了上学的年纪，学校里总能交到朋友。

还有那个继父。乔纳森没怎么见过他，虽然和他想象中孩子的新父亲相去甚远，但至少，应该会比孩子的母亲更常在家吧？

当然，乔纳森自己也会留下。就算春野有了新家人和新可能，他也不能就这么抛下孩子。只是以后来的次数会少些，只要有人好好春野，他的存在就不那么了。但只要孩子孤单，他就会立刻出现，像过去四年一样。

最近几年那种骨髓的恐惧感终于消失了。乔纳森心里一动——迪奥是不是死了？很有可能，但他还没机会确认。

他看着春野被母亲拉到河边，继父站在另一边。母亲和继父都笑着，只有春野，那双冰蓝色的眼睛直直盯着前方，面无。乔纳森微微皱眉，多希望这孩子能开朗一点。不过，总会好的。

继父抬手揉了揉春野的黑发，动作不算温柔，但至少是种亲近。乔纳森看着那只手，心里有些——他想这么做了。

一家三口转身离开，蓝天和洒在他们身上，画面温馨得像画。

乔纳森却隐隐不安。

这幸福，怕是长不了。

“死小鬼！”

继父高高扬起皮带，皮带扣在下闪着。

春野站在几步外，仰着头，拼命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乔纳森立刻挡在孩子身前，双臂张开，像道无形的屏障。

“你那是什么眼神？啊？”继父狞笑，“整天像看怪物一样盯着我，当我是书吗？随便你看？”

春野嘴唇颤抖：“我……我没有……”

皮带“啪”地抽在脸上。

春野痛得闷哼一声，踉跄着后退。

乔纳森瞬间跪在孩子身边，想抱住他，想摸摸他红肿的脸颊——可他的手直接穿了过去。

脸颊上的红印很快会变成淤青。这不是第一次了。孩子的胳膊、、肚子上，早就布满了新旧交错的紫黑色伤痕，都藏在衣服下面，没人看得见。

乔纳森活了那么，就算是在他那个时代，用鞭子教训小孩也算常见，但这种毫无理由的残忍，他还是第一次见。

继父又扬起了皮带。

乔纳森本能地伸手去挡，皮带却直接穿过他的手臂，抽在春野肩上——正好是那颗星形胎记的位置。那胎记本身就带着点淤青似的颜色，继父总爱往这儿抽，就算被孩子母亲看见，也只会以为是胎记本身的颜色。

春野这次没躲，似乎早就习惯了。他紧紧捂着肩膀，闭上眼睛，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

乔纳森挥拳砸向继父的脸，想把他推开，想把他撞倒——任何能阻止他的事都行！可拳头穿过了对方的身体，什么都没碰到。

皮带一下接一下落下。

春野坐在地上，用小手徒劳地挡着，却挡不住每一次剧痛。乔纳森只能用灵魂尽可能地环抱住孩子，希望这一切快点结束。

“喂！怪物！你在这儿干什么？”

三个男孩站在秋千前，春野正坐在上面轻轻晃着，乔纳森像往常一样陪在他身边。

“听见没有？这是我们的秋千！滚下来！”为首的男孩吼道。

春野抬起头看了他们一眼，又立刻低下头，手指紧紧攥着秋千的铁链。

另一个男孩嗤笑：“他根本听不懂我们说话吧？他又不是意大利人！”

“对！”第三个男孩抱臂，“不是意大利人，凭什么来我们学校？”

“滚回唐人街去！”

“滚出我们学校！”

“怪物！”

乔纳森地站起来：“够了！你们三个……”

话没说完，两个男孩已经冲上去，一把将春野从秋千上推了下来。

春野像个破布娃娃似的摔在水泥地上，滑出老远。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也不抬头，就那么盯着前方。乔纳森以为他会哭，可他没有。春野已经没哭过了。

乔纳森扫了眼操场，孩子和几个老师都看见了，但没人说话，甚至没人多看一眼，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换了新国家，进了新学校，春野还是孤单一人。

一切都错了。

明明是为了孩子好才搬来这里，可为什么反而变得更糟？

乔纳森坐在春野的床边，头靠在床架上，疲惫得几乎要散架。不是身体累，是心累。他最近几乎天天陪着春野，很少回灵界了。上次回去是什么时候？两三个月前？灵界的人大概会他吧？他确实该回去看看了。

但不是现在。

春野还需要他。

透过破旧的窗帘缝隙，在冰冷的地板上投下一道惨白的带。

乔纳森低头，看着蜷缩在角落的小男孩。

薄薄的旧毯子裹着他瘦小的身子，像只被遗弃的小猫。男孩怀里紧紧攥着一张泛黄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上的男人金发耀眼，肌肉贲张，肩章上的星形徽章在模糊的影像里依旧醒目。

乔纳森不用看上方的字迹，就认出了那个男人——迪奥·度。

而里从脖颈往下的身体，是他自己。

这张是晴子在婚礼后塞给他的，让他藏好，绝对不能让继父发现。她说，要是被抓到，后果会比他这辈子经历过的任何麻烦都可怕。

可她从没说过这张的意义。

乔纳森盯着男孩低垂的眼睫，心里五味杂陈。

这孩子，知道真相吗？

“那是迪奥·度。”他蹲下身，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夜色，“还有我。我们俩……有一个是你爸爸。说实话，我也不确定是哪一个。”

没有回应。

已经了，这孩子不再说话。

每一次沉默，都像一把钝刀，在乔纳森心上反复切割。

他伸出食指，轻轻点在上迪奥脖颈处的星形胎记上。然后，他拉下自己睡衣的领口，掌心覆上颈侧一模一样的印记。

温热的触感传来，乔纳森的心猛地一沉。

他肯定知道。

“他一定会很爱你。”乔纳森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这么聪明，和他一模一样。如果他活着的时候知道你的存在……一定会把你从这个鬼地方带走。”

他多希望迪奥真的会这样。

多希望那个总是带着嘲讽笑容的男人，在面对这个孩子时，能露出哪怕一丝温柔。

男孩依旧没有动，只是盯着，像在看一个遥不可及的梦。过了，他才小心翼翼地把塞到枕头底下，躺下，闭上眼睛，瘦小的胳膊紧紧抱住自己。

乔纳森的落在男孩空荡荡的枕边。

那里曾经放着一只小熊玩偶，男孩叫它“跳舞熊”。那是他唯一的伙伴，每晚都要抱着睡觉。

可就在上周，继父因为他尿床，把小熊抢走了，扔进了火堆。

男孩哭了整整一夜，嗓子都哑了。

从那以后，夜晚对他来说，只剩下无边的寒冷和恐惧。

乔纳森的心像被冰锥刺穿。

看着孩子在痛苦里挣扎，自己却无能为力，这比任何都要残忍。

他本该拥有幸福，拥有爱。

可自己呢？连给他一个安稳的拥抱都做不到。

他不能走。

离开只会让更糟。回到艾琳娜和乔治身边，这个孩子和自己毫无，可以对他的苦难视而不见……那他和抛弃孩子的晴子有什么区别？

他要留下来。

守在这孩子身边，直到一切变好的那一天。

角落里传来一声细微的、颤抖的叹息。

男孩的身体渐渐放松，呼吸也变得均匀。他终于睡着了。

乔纳森看着他安详的睡颜，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他俯下身，在男孩冰冷的脸颊上，轻轻印下一个带着体温的吻。

“晚安，晴彦。”

他轻声说，声音里了决心。

今夜，他会守在这里，直到黎明。

第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