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新的开始，都诞生于某个旧的终结。

乔纳森死后九个月，一道金色的带缠上了他的心脏。

那是连接阳间的线。

他几乎要跳起来，转身就往父母的方向冲。

“我当爸爸了！”乔纳森声音发颤，激动得语无伦次，“真的！明明概率那么低，可我真的有孩子了！”

他像个毛头小子一样手舞足蹈，直到父母按住他的肩膀，笑着催他：“还愣着干什么？快去看看艾琳娜和孩子啊！”

乔纳森一拍脑门：“对！我这就去！可是……怎么去？”

母亲笑着替他理了理衣角：“抓住那根金线，跟着它走就行。别停，一直走到头。”

“那怎么知道到地方了？”

“到了你自然就知道了。”母亲在他额头印下一个虚幻的吻，“去吧，孩子在等你呢。”

乔纳森攥紧金线，一步步浓雾。

灰蒙蒙的雾气越来越沉，最后彻底变成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像冰冷的墨汁裹住。他心里犯嘀咕——难道每次来看妻儿，都要走这么长的黑路？

就在这时，前方突然透出。

乔纳森再跨一步，仿佛穿过了一层无形的屏障。

刺眼的过后，是医院熟悉的消毒水味。

艾琳娜躺在床上，额角汗湿，胸口剧烈起伏。乔纳森的心猛地一揪——他虽没见过女人生孩子，却也听过那过程有多疼。还好岳父和史比特瓦根都守在旁边，岳父既是医生也是父亲，正低声安抚着女儿。

一个白发护士抱着襁褓走过来：“恭喜您，乔斯达夫人！是个健康的男孩！”

艾琳娜颤抖着接过襁褓，裹在软毯里的小家伙立刻扯开嗓子大哭。乔纳森凑过去，心脏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太小了。

比他想象中还要小，软乎乎的一团，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掉。粉嘟嘟的皮肤，湿哒哒的棕发贴在头顶，哭声却响亮得很。

这就是他和艾琳娜的孩子？

乔纳森的眼眶瞬间热了。

小家伙突然睁开眼睛，一双和他一模一样的蓝眼睛，直直对上了他的视线。

乔纳森整颗心都化了。

“多俊的小子啊……”史比特瓦根低声感叹，“乔纳森要是在，肯定乐坏了。”

艾琳娜轻抚儿子的脸颊，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乔纳森一定在看着我们，无论他在哪里。这种时刻，他绝不会缺席。”

乔纳森忍不住笑出声，暖意从心口蔓延到四肢百骸：“没错，艾琳娜。我就在这儿。这么重要的日子，我怎么可能错过？”

他本能地想伸手抱住她们，可手臂却径直穿过了妻儿的身体，像穿过一团空气。乔纳森僵了一下，随即调整姿势，让虚幻的手臂悬在她们上方，自己真的抱住了最珍贵的宝贝。

“想好名字了吗？”岳父问。

艾琳娜凝视着儿子的蓝眼睛，轻轻摇晃着哄他：“……我不想叫他乔乔。现在就用他爸爸的名字，总觉得太沉重了。不如……用乔纳森父亲的名字吧。乔治·乔斯达。”

史比特瓦根点头：“乔治二世，好名字！艾琳娜夫人！”

乔纳森在心里用力点头——确实是个好名字。等回去了，一定要告诉父亲这个喜讯。

阳间的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到了深夜，里只剩下艾琳娜和乔治。乔纳森寸步不离地守着，直到熄灭，黑暗笼罩了房间。

他走到婴儿床前，看着儿子躺在软毯下，小脑袋枕着绒枕，呼吸均匀。乔纳森跪下来，手臂穿过栏杆，想摸摸儿子的头。

手掌却径直穿了过去。

没有触感，只有冰冷的空气。乔纳森的心微微一疼——看来要等，才能真正抱住这个小家伙了。

但至少他能看到。这就够了。

透过窗户洒进来，了儿子脖子上那个熟悉的星形胎记。乔纳森摸了摸自己肩膀上的紫色五角星，又隔空轻轻描摹着儿子的胎记。

“你好啊，乔治。”

小家伙当然不会回应。可乔纳森就是想跟他说说话，哪怕只是自言自语。

“我知道，你还要才能看见我。”他继续轻声说，“但我会一直陪着你。说实话，我不太懂怎么当爸爸，更别说当鬼爸爸了……”

他突然笑了——跟一个刚出生不到一天的孩子说这些干什么？难不成还指望他坐起来，像个大人一样跟自己聊天？

乔纳森看着儿子熟睡的脸，蓝眼睛弯成了月牙。

。

他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

乔纳森盯着襁褓里的婴儿，眉头拧成了疙瘩。

这小东西软乎乎的，闭着眼皱着小脸，时不时哼唧两声。

他该做什么？

乔纳森没弟弟妹妹，更没带过孩子。书里的插画看过，店的娃娃摸过，但活生生的婴儿——还是自己的儿子——这是两码事。

哄睡……对了！父母都会给孩子唱摇篮曲。

乔纳森猛地一拍手。

可下一秒，他又僵住了。

母亲和保姆当年给他唱过的调子，早被岁月磨得干干净净。他向来醉心学业和冒险，留声机听的少，音乐会更是没去过几次。偶尔的旋律，也只零碎记得几句，连不成完整的曲子。

算了，凑活吧。

乔纳森深吸一口气，低低哼了起来。

调子七落，一会儿是协奏曲的片段，一会儿是街头听来的童谣，没节奏没章法，只有喉咙里溢出的低沉音色，在寂静的夜里轻轻回荡。

直到走廊里的祖父钟发出沉闷的轰鸣，乔纳森才惊觉时间。

他哼了整整三个小时。

该走了。母亲、父亲，还有齐贝林男爵，都在等他的消息。

乔纳森俯下身，在儿子柔软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吻，动作小心得像怕碰碎玻璃。

“晚安，乔治。”

他悄声说着，心里默默发誓——只要能陪在这孩子身边，哪怕只有一天，他也要做最好的父亲。

哪怕这孩子永远不会知道他的存在。

飞逝。

乔纳森的魂体守着妻儿，一天天看着乔治长大。

艾琳娜是个好母亲，温柔又坚定。乔治饿了、哭了，她总能第一时间安抚；孩子调皮犯错，她也会板起脸讲道理。乔纳森悬着的心，渐渐放了下来。

史比特瓦根也常来。他成了乔治的“编外”，更是艾琳娜的靠山。自从在美国搞石油发了财，他隔三差五就寄钱来，让艾琳娜不用请太多保姆奶妈，能亲自陪着乔治长大。

这一家本该幸福美满。

可乔纳森只能站在一旁看着。

乔治做噩梦哭醒时，他没法伸手抱抱；艾琳娜被孩子气哭，躲在卧室里偷偷抹泪时，他没法递一张纸巾；甚至乔治和母亲顶嘴，气得艾琳娜发抖时，他也只能干着急。

这种无力感，像针扎一样刺着乔纳森的心。

他恨迪奥。

若不是那个混蛋，他怎会英年早逝，连守护家人都做不到？

幸好，这样的痛苦没持续。艾琳娜总能很快振作，乔治也懂事，一看母亲难过就会扑进她怀里撒娇。看着妻儿依偎在一起的画面，乔纳森心里的，总会被温暖一点点抚平。

值了。

只要他们好好的，一切都值。

乔治越长越大，成了个开朗的少年。学校里朋友多，成绩也好，还渐渐有了自己的爱好——飞机。

十五岁那年，听说莱特试飞成功的消息后，乔治彻底疯魔了。整天抱着航空杂志看，梦里都在念叨着“飞上天”。他甚至亲手做了个莱特飞机的模型，虽然没法真的飞起来，但那较真的模样，看得乔纳森心头发热。

“妈，我以后一定要开飞机！”乔治举着模型，眼睛亮得像星星。

乔纳森站在窗外，嘴角忍不住上扬。

这小子，真像他。

又过了几年，乔治成了大人。他考上大学，却没读完，转头进了英国第一所飞行学校。一战末期，他皇家空军，上了战场。

那段日子，乔纳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战争太，每天都有人死去。他日夜守在军营上空，生怕看到儿子的飞机出事。

万幸，战争不到一年就结束了。乔治活着回来了，还被空军留了下来，成了正式飞行员。

战后，乔治结婚了。

新娘是当年艾琳娜从燃烧的轮船上救下来的那个女婴！

那女孩后来被史特雷，一直在修炼波纹气功。乔纳森看得出来，她的波纹造诣深不可测——要是自己还活着，恐怕连她一招都接不住。

她叫伊丽莎白，乔治喜欢喊她“丽莎丽莎”。

很快，他们有了孩子。

一个蓝绿色眼睛、棕色头发的小婴儿。

乔瑟夫·乔斯达。

乔纳森看着襁褓里的孙子，激动得魂体都在颤抖。

他当爷爷了！

乔纳森低头看看自己——魂体停留在二十岁的模样，年轻挺拔。再看看身边的乔治，三十多岁的年纪，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和他当年一样高大，却比他多了几分成熟稳重。

乔纳森忽然有些恍惚。

如果当年没遇上迪奥，他是不是也会像乔治这样，变老，看着儿子成家，抱着孙子逗乐？

走廊里的钟声响了，乔纳森收回思绪，温柔地注视着摇篮里的乔瑟夫。

。

至少，他还能看着这孩子长大。

这就够了。

乔纳森望着眼前虚无的空气，深吸一口气。

罢了，孩子本就该比父母活得。

只是乔治走得太急，方式也太惨烈。

他甩甩头，将这点不快压下去。乔治能活这么，已经是上天垂怜。想当年自己父亲早逝，乔治却能平安长大，成家立业，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还娶了温柔的妻子，生下可爱的孩子。

这就够了。

可命运偏要将这份圆满撕碎。

就在一切都走向时，天塌了。

乔治死的那天，乔纳森不在他身边。

他本该在的。乔治之前说过，他发现上司有问题——那家伙是迪奥当年造的僵尸。乔治没学过波纹，根本不是对手。

乔纳森知道儿子聪明，知道他有家室要顾，不会冲动行事。乔治说他只是去偷听，然后传给SPW财团处理。乔纳森信了，没多想。那天他在灵界和齐贝林、迪尔喝着茶，聊着天，以为一切都在掌控中。

直到一阵刺骨的焦虑猛地攫住他。

像有根冰锥扎进胃里，顺着血管蔓延到胸口、头顶，疼得他直不起。他捂着肚子闷哼，怀疑自己是不是中了什么灵界的怪。

抬头时，却看见齐贝林和迪尔脸色白。

紧接着，他看到了那根线。

系在他心口的长绳，在眼前疯狂扭动，一寸寸开裂，碎成粉末，被灵界的风吹得无影无踪。

乔纳森呆坐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他像拼图一样，试图把那些碎片重新连起来。

答案很快浮出水面，带着灭顶的绝望。

乔治死了。

乔治·乔斯达二世，三十二岁，他和艾琳娜唯一的儿子，死了。

死得太早了。

齐贝林在说话，可乔纳森听不进去。耳边只有嗡嗡的鸣响，像坏掉的收音机，填满了本该有心跳的地方。

他儿子死了。

他儿子来了。

乔纳森开始狂奔。

一开始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在跑。前一秒还坐着喝茶，下一秒就冲进了浓雾里，嘶吼着儿子的名字。他像疯了一样，觉得只要找到乔治，就能把一切都挽回。只要抓住儿子的肩膀，告诉他时间还没到，告诉他家里还有妻子孩子等着，告诉他不该来这里，求求你乔治，回去吧，你还年轻——

“乔治！”

要是还活着，他的嗓子早该喊破了。可死人不会累，他能这样一直喊下去，直到找到儿子。

“乔治！”

“乔治·乔斯达！”

“嗯？”

乔纳森猛地停住脚步。

几步之外，站着个男人。和他一样的脸，一样宽阔的肩膀，一样明亮的蓝眼睛。

乔治·乔斯达。

他的儿子。

时间仿佛凝固了。

乔纳森动弹不得。

的力气都用来支撑身体，他多想扑过去抱住儿子，告诉他一切都会好起来。可他知道，只要再往前迈两步，就会软得站不住。那股压得他喘不过气的重量，几乎要把他碾碎。

乔治却在打量四周，挠着脖子，眉头微蹙。“抱歉，，这地方是哪儿？我记得我正要去……去找格哈德中士谈话，然后……”他捂了捂喉咙，脸色发白，“可能是做梦吧，那结局不太好。我好像……被他吃了。”

他干笑了两声：“我是不是太紧张了？”

乔纳森没笑。

儿子的话像把刀，狠狠扎进他心里。他自己死得平静，可乔治……被僵尸活活吃掉？

“对了，能告诉我皇家空军基地怎么走吗？我……”乔治突然顿住，眯起眼睛盯着乔纳森，“等等，我是不是见过你？你是……”

他喉咙发紧，眼睛瞪得老大，嘴唇颤抖着，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对着乔纳森，他的在和乔纳森之间来回切换。

那是乔纳森和艾琳娜的结婚。

乔纳森记得，战争最艰难的时候，乔治总在深夜盯着这张发呆。

老旧的在乔治手中微微颤抖，那震颤顺着他的手臂蔓延，几乎让他整个人都在发颤。他脸上写满了困惑、恐惧，还有一丝不肯相信的执拗——这副模样，看得乔纳森心都揪紧了。

“你……该不会……和一个叫乔纳森·乔……”

儿子的话没说完，乔纳森已经按捺不住。他几乎是半跑半扑地冲过父子间的距离，狠狠将乔治抱进怀里。

是真的。

不是幻觉，不是虚影。他能摸到儿子藏青色制服下绷紧的肌肉，能感觉到对方柔软的棕发蹭过自己的脸颊。

终于能把儿子拥在怀里，终于不用再对着空气空欢喜——这本该是天大的，可乔纳森心里却像被钝刀反复切割，痛得几乎喘不过气。

“是你……对不对？”乔治的声音很轻，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你就是乔纳森·乔斯达。”

“是我，乔治，是我。”

“那这就意味着……我……”

“……是。”乔纳森艰难地开口，刻意避开了那个刺心的词，“你已经……不在那个世界了。”

乔治不该在这里的。

他该在真实的世界里，陪着妻子和儿子好好生活——那是乔纳森只能远远看着的、遥不可及的幸福。他该驾驶着飞机，翱翔在山川河谷之上，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困在这片虚无之地。

沉默像厚重的幕布，笼罩了两人。，一声压抑的呜咽划破寂静，乔治的肩膀微微耸动，乔纳森的心瞬间被这哭声攥得生疼。紧接着，一双有力的手臂也环住了他的后背，和他一样用力，一样不肯松开。

“能见到你……真好。”乔治的声音带着哭，却又透着一丝明亮的暖意，“妈妈和史比特瓦根总说起你，说你当年为了救妈妈和伊丽莎白，牺牲了自己。在我心里，你一直是英雄。”

这句话像重锤，狠狠砸在乔纳森心上。他多希望自己此刻能哭出来，能把积压了三十多年的爱与痛都宣泄出来——可灵魂是没有眼泪的。他只能用力抱紧儿子，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我看着你长大的，乔治。你不知道我有多骄傲……我只恨你没能活得再一点，恨你要以这样的方式来到这里。”

乔治却笑了，轻轻摇着头。他的动作很用力，却挣不开乔纳森近乎绝望的拥抱。“别，爸爸。现在……一切都好了。”

是啊。

某种意义上，一切都好了。

三十多年了，乔纳森终于能真正把儿子拥在怀里。他把乔治抱得更紧，生怕稍一松手，对方就会像从前无数次那样消失不见。他贪婪地感受着这片刻的温暖，恨不得让时间永远停在这一刻。

第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