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雪刚停,京城像是被冻住了。
宫墙高耸,青瓦覆着一层未化的雪,檐角铜鹤口衔长明灯,灯芯微弱地跳着火光,在冷雾中晕开一圈昏黄。风一吹,那光便晃一下,像快要熄了。宫道积雪未扫,踩上去咯吱作响,脚步声在空旷里来回撞,听得人心头发紧。
李涛骑马直抵宫门,马蹄踏碎薄冰,溅起的雪沫子沾在他红袍下摆。他翻身下马,披风上霜花簌簌掉落。守卫横枪拦路,刚要开口,他已抬手,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封。
信封无字,只在右下角印着一枚暗红朱痕——形如半朵枯莲,边缘裂着细纹,像是干涸的血。
守卫瞳孔一缩,立刻收枪退后半步,低头不语。
他知道这枚印。宫中无人不知,“影织”最高通行符,见印如见皇叔亲临。二十年来,只用过三次。每一次,都牵出一条命案。
李涛没看他,径直往里走。靴底碾过雪泥,留下一串深印。他走得极稳,肩背挺直,可指尖却微微发颤,捏着那信封的边角,一遍遍摩挲那枚朱痕。
皇叔病中递信时,只说了一句话:“有些真相,见了便不能回头。”
那时他坐在床前,看着老人枯瘦的手搭在锦被上,声音轻得像风里的灰烬。
他问:“若我已无路可退呢?”
皇叔闭着眼,嘴角动了动:“那就往前走,哪怕脚下是刀山。”
他现在就在走。
往档案阁去。
那地方在禁宫最深处,平日连太监都不敢多看一眼。百列卷架立着,堆满旧档,说是藏书,不如说是埋尸。多少事被压在这儿,烂在纸里,连名字都不剩。
他推开铁门时,铰链发出刺耳的呻吟。
里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摸出火折子,咔地一打,火苗窜起,照亮面前一排排高耸的木架。尘灰浮在空中,像雾。蛛网从梁上垂落,挂着死虫的壳。角落有老鼠窸窣爬过,又猛地静了。
他点燃铜鹤灯盏,火光摇曳,映得四壁卷宗泛黄。空气里是陈年墨香混着铁锈味,还有点说不出的腥气——像是血干了十年,还卡在纸缝里。
他走到西北军务档前,手指划过标签。
十年。
他抽出那一册,厚重得几乎脱手。封皮硬邦邦的,沾着斑驳污迹,近了看,是干涸的血点,渗进纸背,洗不掉。
他翻页。
一页页看下去。
屯粮、调兵、剿匪……名字一个个跳出来,又沉下去。
直到看见那一行小字:**王家村,癸未年十一月十七日,聚众劫粮,格杀勿论。**
他呼吸一顿。
手指停住。
再翻——
整页不见了。
不是撕烂,不是霉烂。
是被一把利刃,从根部齐刷刷剜走。只留下焦黑边缘,和半枚压在纸底的火漆印。
他盯着那枚印。
心跳慢了一拍。
纹路似花非花,花瓣尖锐如刀,中心一点阴刻暗纹,极像“花”字篆形。
不是朝廷制式。
是北境靖安侯府私印。
他猛地攥紧卷宗,指节发白,指甲陷进纸里。
“若非我军所为……”他嗓音哑了,“那夜的红衣是谁?为何用我的令?”
脑子里轰地一声,十年前的记忆猛地撞上来。
那年他十八岁,刚封秦王,随皇叔巡边。西北大旱,流民遍地,各地报乱。一封急报送来,说王家村聚众劫官粮,烧仓杀人。
他签了调兵令,交给副将张猛执行。
张猛……是不是花家旧部?
他记不清了。
那时他信朝廷律法,信军令如山,信自己不会错。
可现在,这半枚印像一把刀,插进他自以为清明的过往里。
他忽然觉得喘不上气。
转身想抽另一本卷宗,指尖刚触到书脊,突然摸到异样——夹层鼓起一块。
他抽出一把薄刃,小心割开内衬。
一张泛黄脆裂的纸片滑落下来。
他接住。
展开。
字迹潦草,墨色已褪:
“红衣非官军,乃伪令调兵。死者皆中北境弯刀,非我军制式。王家村上下三百二十七口,无一生还。余藏尸验伤,敢以此命证之。”
落款无名,只按了个血指印。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忽然,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残片——半月形,边缘磨得光滑,是他前几日在灾民营暗中取走的,从王星河包袱里摸到的。当时只觉眼熟,未深想。
此刻他将纸片一角对上玉佩缺口。
严丝合缝。
这块玉,正是当年王家托人送出遗证时,用来封信的信扣。
这封信,本该送到京城,揭穿真相。
但它没到。
送信人死了。
而他,穿着红袍,站在千人之上,听着百姓称他仁君,却不知自己身下的功勋,是借着一场血案堆起来的。
他双膝一软,扶住桌沿才没跪下。
喉头滚烫,眼睛胀得发痛。
“原来……”他低声说,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我不是刽子手?”
他忽然笑了,笑得肩膀发抖。
“可那红袍……”他抬手抚上胸口,那里贴身藏着一件赤焰红袍,“仍是他们的催命符!”
王星河恨的,从来不是他。
是那群披着红衣、踩着尸骨走来的豺狼。
是他没能拦住的恶。
是他信错了的人。
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他迅速将密报藏入袖中,卷宗归位,动作利落。
一道黑影从门缝滑进来,单膝跪地,递上一本薄册:“东宫抄本,太子命我送来。”
李涛接过,翻开。
第一页写着:**花翎之父,花远山,北境偏军统领,擅使赤焰旗号。三年前因冒用秦王令调兵,被贬虚职,然兵权未除。**
往下翻,还有记录:花远山曾于癸未年冬,私自调动两营边军,行踪不明七日。归营后上报“清剿流寇”,斩获首级八十三。朝廷未查。
他合上册子,冷笑一声:“所以父皇压下真相,任我背十年骂名?任他花家借我之名行恶?”
亲信低头:“殿下说,您若见此,莫要冲动。”
“冲动?”他盯着对方,“若我不查,王星河会恨我一辈子。若我不动,凶手还会穿我的红袍去杀人。”
亲信沉默片刻,低声道:“殿下只说……有人一直在等您查到这里。”
李涛一怔。
“谁?”
“不知道。但东宫耳目昨夜发现,档案阁外有夜巡太监多走三圈,脚印重叠。有人盯上了这儿。”
他眯起眼。
有人怕他查到。
那就对了。
他把抄本塞进怀里,卷宗原样放回,拂去灰尘,伪装无事。推门而出时,风雪又起,细雪扑在脸上,冷得刺骨。
他沿着宫墙往雪台去。
那里僻静,少有人至,是他幼时常与兄弟练剑的地方。
走到一半,忽觉后颈一凉。
不对劲。
他猛地侧身。
刀光劈空而下,差半寸就砍中脖颈。
他旋身拔扇,铁骨“啪”地弹开,反手一记“断鹤啄影”,直刺对方咽喉。
那人闷哼一声,倒地抽搐,血从颈侧涌出。
另两人从暗处扑来,刀法狠辣,招式带旋斩之势,一刀快过一刀。
他闪身避过第一刀,第二刀削中左臂,布料裂开,血渗出来。
他不退反进,铁扇一转,磕开刀锋,膝盖顶中一人腹部,趁其弯腰,肘击后颈,那人当场昏死。
最后一人见势不妙,转身就逃。
他没追。
蹲下身,翻看尸体。
脸被黑巾裹着,认不出。但从刀法、步伐、发力方式看,是北境军中的打法,且是花家私兵惯用的“三叠浪”。
他扯开死者靴子,刮下一块泥。
凑近鼻端一嗅。
硫磺味。
北境军营特有防潮泥,外人难知。
他站起身,抹了把脸上的雪水和血,望着宫墙深处。
他们来了。
花家的人。
因为他动了不该动的东西。
所以他没猜错。
王家村,真是花远山干的。
借他的令,穿他的红袍,杀尽全村,只为抢一批藏在药庐地窖里的南疆秘药图谱——那是王家祖传医术的核心,可炼“九转还魂丹”,能救将死之人,也能控人生死。
而如今,那图谱在谁手里?
他忽然想到王星河。
那个白衣如雪的医者,指尖稳得像冰,眼神冷得像刀。
他会不会……根本就知道?
正想着,远处传来脚步声。
他迅速将尸体拖入暗巷,用雪盖住,只留靴底朝外——这是“影织”的标记,皇叔的人会来处理。
他继续往雪台走。
夜已深。
风雪更大。
雪台上燃着一盆炭火,是他来前命人准备的。
他坐下,从袖中取出那半份未毁卷宗,还有那张密报。
火光照着他脸。
他盯着火焰,看了很久。
然后,缓缓将纸页投入火中。
火苗腾起,舔舐纸角,字迹在热浪中扭曲、发黑、卷曲。
他看着“王家村”三个字化成灰,看着“花”字火漆印在火焰中崩解。
忽然,一页残角未燃尽,被风掀起。
他伸手去抓,只捞到半句:
“……花氏欲借乱局,复前朝遗脉……”
字迹戛然而止。
他捏着那半句残纸,指腹摩挲着“复前朝遗脉”五个字。
前朝?
花家母族出自前朝皇室旁支,这事宫中皆知。
但他们一直安分守己,直到花翎出生,才开始频繁活动。
花远山被贬后,花家势力并未削弱,反而暗中扩张。
而花翎……痴迷李姝。
帝女。
血脉纯正。
若娶得李姝,生下子嗣,再借“秦王暴虐屠村”之名掀起兵变……
他猛地闭眼。
好一招借刀杀人。
让他背恶名,让花家清白出面,最后以“清君侧”之名,夺江山。
他睁开眼,火光映在瞳孔里,像两簇将燃的火。
“若天下误认我为魔……”他低声说,声音平静得可怕,“那我便以魔道清冤。”
他站起身,将剩余卷宗全部投入火中。
火焰轰地窜高,照亮整座雪台。
“烧的是假象,留的是真相。”他望着火光,“花家——你们欠的血债,该还了。”
风一吹,灰烬四散,像无数黑蝶飞入夜空。
远处宫门,一辆马车静静停着。
车帘掀开一角。
太子李承琰坐在里面,披着狐裘,手里捧着一碗热参汤。
他望着雪台方向的火光,轻轻叹了口气。
身旁黑衣人低声问:“要阻止他吗?”
“不必。”他抿了口汤,声音温和,“他现在需要的,不是拦,是路。”
“可一旦动手,便是逆天而行。”
“我知道。”他放下碗,目光沉静,“可有些路,必须有人走。哪怕浑身是血,也要把真相拖回人间。”
车帘落下。
马车悄然离去。
雪台之上,李涛仍立着。
火已小了,只剩余烬 glowing。
他从怀中取出那件赤焰红袍,缓缓展开。
火光映着那抹红,像血,也像火。
他凝视许久。
然后,将红袍轻轻放在火堆旁。
自己起身,走入风雪。
白衣未穿,红袍未披。
他现在什么都没有。
但他有了一件事要做。
他要找到王星河。
告诉他——
你恨的红衣,不是我。
是贼。
而我,会亲手把他们,烧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