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刚过,山外的风像刀子,一茬接一茬地刮进破庙。屋顶塌了一角,雪从黑洞里漏下来,落在草席边缘,堆成薄薄一层。火盆里的炭快烧尽了,只剩几粒红点在灰里闷着,偶尔噼啪一声,像是快要断气的叹息。
王星河跪坐在草席上,背脊挺得笔直,指尖夹着最后一根银针。他盯着孩童眉心,呼吸压得极低,连睫毛都没颤一下。那孩子才六岁,高烧三日不退,嘴唇干裂,嘴里喃喃念着“娘”,可娘早死在前年旱灾里了。这村子只剩二十几口人,全靠他一口药、一根针撑着活命。
银针落下,轻轻一捻,孩子眉头松了半分。他缓缓收手,额角已沁出细汗。刚要取布巾擦,门突然被撞开。
砰——!
木门砸在墙上,反弹回来,又被风死死顶住。雪片卷着枯枝冲进来,吹灭了墙角那盏铜灯。火光一闪即灭,庙内瞬间黑透。
王星河手一抖,银针差点脱指。他没抬头,左手已摸到腰间针囊,三枚银针无声滑入指缝,尖端朝外,对准门口。
风雪中,一人踉跄跌入。
那人肩头覆满雪,脚步虚浮,左臂衣袍被撕开一道口子,血顺着袖管往下淌,在地上滴出断续的红点。他喘得厉害,胸口剧烈起伏,却硬撑着站直,目光穿过黑暗,直直落在王星河脸上。
是李涛。
王星河眼底一沉,声音冷得像冰:“再走一步,针落命断。”
李涛没动。他站在原地,雪水顺着发梢滴落,混着血,在脚边汇成一小滩暗红。他抬起右手,动作缓慢,像是耗尽了力气。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残片,还有一张焦边的纸页。
他弯腰,将东西放在地上。然后退后半步,单膝微屈,像是要跪,又硬生生撑住了。
王星河的目光扫过那块玉佩。
半月形,边缘磨得光滑,缺口处泛着旧玉特有的温润光泽。那是他母亲留下的,另一半,十年前就埋在王家村的地窖灰烬里,随那批南疆药图一同焚毁。
他手指一紧,银针几乎刺破掌心。
“伪物也敢献丑?”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你可知你这身红袍,烧了多少屋檐,染了多少尸骨?”
李涛闭了闭眼。喉结滚动了一下,嗓音沙哑:“我知道。所以我来了。”
话音落下,风雪更大。庙外雷声滚过山脊,一道闪电劈开夜幕,照亮庙内残像——倾颓的神像只剩半截石臂,直指苍天,像在控诉什么。两人的影子被映在墙上,扭曲晃动,一个挺立如松,一个跪地如囚。
王星河眼前忽然一晃。
火光。漫山遍野的红。刀砍破门板的巨响。母亲将他推进药庐夹壁,塞进玉佩和一封信,手指颤抖:“活下去!别信穿红的人!他们不是官军……不是……”
他指尖一松,一枚银针落地,发出清脆一响。
李涛见状,猛地往前踏出一步。
“听我说——”他声音陡然拔高,又因失血而发颤,“当年调兵令是假的!屠村的是花家私兵,借我之名行恶!我不是刽子手!”
“你说不是你?”王星河冷笑,眼神骤然锐利,“那你为何穿这身袍?为何享这十年功名?百姓称你仁君,你受得起吗?”
李涛没答。
血顺着左臂流下,在雪地上滴成一朵朵红梅。他站着,像一尊染血的石像。
忽然,他右手猛然扯向胸前。
嘶啦——!
红袍被整幅撕开,从领口到腰际,裂帛声刺耳。内里白布裹身,洁净如初,贴在精瘦的胸膛上,还沾着干涸的血迹。
“此袍已脏。”他低头看着自己胸前,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亦非你仇人。”
王星河瞳孔一缩。
那身红袍,金线滚边,肩绣赤焰纹,是大魏秦王的象征。万人敬仰,百官避道。可现在,它被撕开,像一件被抛弃的死物,挂在李涛肩头,半边垂落,沾着雪与血。
李涛弯腰,拾起地上的红袍,走向火盆。
他蹲下,将袍角投入灰烬。
火苗猛地腾起,轰然一声,舔上红绸。金线遇热蜷曲,像垂死的蛇。火焰映在他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阴影。
他立于火前,背对风雪,赤身如刑。
“你恨的色,我今日焚尽。”他声音低沉,一字一句,砸在寂静里,“若白衣为净,我从此不穿红。”
火光中,红袍迅速卷曲、焦黑、化为灰烬。那些曾象征权力、军功、荣耀的纹饰,尽数崩解。一缕青烟升起,带着焦糊味,混着血腥,在庙内弥漫。
王星河站着,没动。
他望着那团燃烧的红,仿佛看见母亲最后的身影淹没在火海。看见父亲被红衣人按在地上,刀落颈侧。看见妹妹蜷在屋角,手里还攥着半块麦饼,眼睛睁得很大,却没有光。
他的手指微微发抖。
忽然,李涛从怀中取出一封信。
信纸焦边残角,墨迹斑驳,却是未燃尽的那半页密报。他双手捧起,递向王星河。
“这是你母亲的遗信下半页。”他声音哑得不像话,“我从档案阁残卷中找到的。”
王星河盯着那信。
信上写着:“……余子星河,托付有缘。若见持玉者,乃吾族血脉,望救之。”
落款无名,只按了个血指印。
他膝盖一软,差点跪下。
那字迹,是他母亲的。他认得。她写药方时总把“之”字末笔拖得极长,像一缕未断的气。
李涛仍跪着,仰头看他,眼中血丝密布,却亮得吓人。
“我知三百二十七口。”他说,“我要他们债主,死。”
王星河没接信。
他站着,像被钉在原地。风从屋顶灌入,吹动他白衣下摆,猎猎作响。火光在他脸上跳动,照出他紧绷的下颌线。
良久,他终于开口,声音极轻,几乎被风雪盖过:
“……你可知那夜三百二十七口?”
李涛背影一顿。
他没回头,肩背却绷得更紧,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
“我知道。”他答,声音低沉而稳,“我查到了花家私兵用北境弯刀,非我军制式。我找到了他们冒用我令的火漆印。我也知道,他们抢的是南疆药图,为炼‘九转还魂丹’,操控生死。”
他缓缓站起,转身面向王星河。
“但我更知道,你躲在夹壁里,听见母亲咽气前最后一句话。”他盯着他眼睛,“她说:‘活下去。’”
王星河呼吸一滞。
李涛一步步走近,每一步都踩在雪泥里,留下带血的脚印。
“我不求你现在信我。”他说,“我只求你给我一个机会——把真凶的名字,刻在他们的墓碑上。”
说完,他不再看王星河,转身走向门外。
风雪扑面而来,他未披衣,未裹袍,只穿着那件染血的白布内衫,走入黑夜。
王星河站在原地,没拦他。
庙内只剩火盆余烬,灰中一点未燃尽的布角,隐约可见“花”字火漆印痕——花瓣尖锐如刀,中心阴刻篆形,正是北境靖安侯府私印。
他缓缓走近,指尖欲触那灰烬,又停在半空。
终未拾起。
镜头拉远。
庙外雪地,一行脚印延伸向密林深处。
树下,一人立于暗处,黑氅覆雪,面容隐在阴影里。他手中紧握一枚火漆印章,与灰烬中的图案一模一样。
是花翎。
他眸色阴沉如渊,盯着破庙方向,唇角缓缓扬起,却无半分笑意。
“好一招以退为进……”他低声自语,声音冷得像冰,“李涛,你想用一件破袍,洗清血债?”
他指节发白,印章边缘硌进掌心。
“你以为烧了红衣,就没人记得你是秦王?”他冷笑,“可天下人只认颜色,不认人心。”
风起,雪落,掩去足迹。
唯余杀机暗涌。
庙内,孩童在昏睡中轻轻呢喃,声音微弱:
“红衣叔叔……救我……”
王星河猛地回头。
火盆里,最后一粒火星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