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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红衣过处雪不开

红袂白衣,秦梦星河长

寒风卷着雪粒子,抽打在脸上像刀子刮过。赤水镇外的灾民营蜷缩在山坳里,几十顶破布搭成的棚子歪歪斜斜地立着,被雪压得塌了角。冻土硬得像铁,踩上去咯吱作响,混着泥浆和排泄物的气味在空气里弥漫。

药香从最里头那顶医棚飘出来,苦得发涩,压不住角落腐烂的尸臭。

王星河跪在草席上,手指稳得没一丝颤。银针扎进孩童手腕内关穴,又轻轻捻动两下。孩子抽搐的身子慢慢松下来,呼吸平了。他额前一缕碎发垂落,沾了汗,也没抬手去拂。

“换汤。”他声音很轻,却清晰。

学徒连忙端来一碗黑糊糊的药汁,吹了两口,递到孩子嘴边。另一人正忙着碾药,石臼磕碰声一下一下,在这片死寂里格外刺耳。

外面传来马蹄声。

不是普通的马蹄,是重骑开道的那种,沉、稳、带着压迫感。接着是车轮碾过冻土的闷响,一下比一下近。

医棚门口的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

李涛翻身下马,红袍一抖,扫开积雪。金丝滚边在灰蒙蒙的天光下仍刺得人眼疼。他靴底踩进泥水,一步跨过门槛时,亲卫伸手要掀帘——

“红衣人,不得近医棚。”

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静,可像冰锥子扎进耳朵。全场静了一瞬,连哭闹的孩子都停了声。

李涛脚步顿住。他转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袍子,眉头微动,没说话。

亲卫脸色变了:“你可知这是谁?秦王殿下!”

王星河没理他。低头继续收拾银针,指尖掠过针匣边缘,忽然一顿。

那抹红色映在眼里,像十年前那个夜晚重新烧了起来。

火光冲天,村子在喊叫。男人被砍倒,女人抱着孩子往山后跑,箭从背后穿过去。他躲在药庐夹壁里,透过缝隙看见满山遍野的红影,举着刀,踩着尸体往前走。血顺着沟渠流,把雪染成一片暗红。

他记得最清楚的,就是那一片红。

如今这颜色又来了,堂而皇之,踏雪而来。

他指节攥紧,指甲陷进掌心,才勉强压住喉咙里翻上来的腥甜。

李涛却已上前一步,亲自捧出一个紫檀木匣,雕着云纹锁扣:“南疆雪莲三钱,北境玄参五根,专治寒疫重症。赠予医者。”

匣子递到帘边。

王星河抬眼,目光落在那只手上——骨节分明,掌心有茧,是握刀磨出来的。他盯着看了两息,忽然抬袖一挥。

“啪”一声,匣子被打落在地。锁扣崩开,药材散进雪泥里。

“此地只收药,不收权贵施舍。”

亲卫怒喝:“放肆!你算什么东西,敢摔殿下赠礼!”

李涛抬手止住他,盯着王星河的脸。

这张脸太干净了,白得近乎透明,眉眼如墨画,却冷得像冬夜的河面。他见过不少名医,有的倨傲,有的谄媚,可没人敢当面摔他的东西。

“本王千里运粮至此,只为百姓活命。”他声音低了些,却更沉,“你一句‘施舍’,就把所有人心血踩进泥里?”

王星河终于抬头,直视他。

两人视线撞上那一瞬,风仿佛停了。

“你可知这颜色……”王星河嗓音哑了半分,“曾浸透多少无辜性命?”

李涛一怔。

他不懂这话什么意思。红袍是王爵象征,是军功所赐,是天子亲授。怎么就成“浸透性命”的东西了?

他还想问,忽然听见角落传来一声气若游丝的呢喃:

“红……红衣……杀尽全村……火……孩子……都没了……”

是个老妇,躺在草席上快断气了,枯手抓着雪往嘴里塞,眼睛半睁,瞳孔散了。

王星河猛地闭眼。

喉头剧烈滚动一下。

再睁开时,眼角有一滴泪滑下来,砸在雪地上,洇出一个小黑点。

李涛看得真切。

那滴泪不是因为软弱,是因为疼——一种藏了十年、不敢碰一碰的疼。

他忽然说不出话了。

亲卫还想发作,被他一个眼神钉在原地。

他蹲下身,伸手去捡散落的药材。雪泥脏,他也不管,一根一根拾起来,玄参断了也小心包进袖中。

王星河冷冷看着:“不必。红衣所触之物,皆成秽土。”

李涛手停在半空。

风雪更大了,吹得棚布哗啦作响。火堆在营地中央燃着,映得他侧脸明暗不定。

他慢慢站起身,没再看王星河,转身走向篝火。

亲卫愣住:“殿下?”

没人拦他。

他走到火堆前,解下腰带,一层层褪去外袍。赤焰红袍在他手中展开,像一面战旗,又像一团未熄的火。

火光照着他脸。轮廓分明,下颌绷紧。

他盯着那抹红,看了很久。

然后,手微微抬起,似要投入火焰。

火舌舔上来,热气扑面。

可他终究没松手。

红袍被他重新攥紧,折好,抱在怀里。

他望着医棚方向,声音低得几乎被风雪盖过:

“若此色伤你,我焚之又何妨?”

话落,转身就走。

亲卫急忙跟上,低声劝:“殿下,夜里冷,您不能没外袍……”

“住口。”他打断。

一行人消失在风雪里。

医棚内,学徒大气不敢出。过了好久,才小声问:“师父……刚才那人……”

王星河没应。他坐在原地,手指仍有些抖,却强迫自己拿起新针,准备扎向下一个病人。

针尖对准穴位,手却偏了半分。

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再落针,这才稳住。

可他知道,今晚睡不着了。

那句“我焚之又何妨”,在他脑子里来回撞。

不是作伪。他听得出来。那人眼里没有讥讽,没有权势者的傲慢,只有一种……被刺中的痛。

可这痛,能抵得过那一夜的血吗?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不该在意。不该因为一句话,心口就闷得发疼。

外面雪越下越大,把脚印都埋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穿过营地,跪在李涛帐前。

“皇叔急信。”

李涛接过,拆开。

纸上只有六个字:

**王家旧事,慎查。**

他盯着那行字,许久不动。

烛火跳了跳,映出他眼底的阴影。

王家……旧事?

他从未听过这个名字。可皇叔不会无故提醒。

他抬手摸了摸怀中的红袍,布料还带着体温。

十年前,他十八岁,刚受封秦王,随皇叔巡边。那一年西北大旱,流民四起,朝廷派兵镇压暴乱。他记得自己确实率军清过几个聚众作乱的村落,但都是按律行事,未滥杀一人。

可……有没有一个叫“王家村”的地方?

他记不清了。

他只知道,今日本可一怒之下下令拿下那个白衣人,可他没有。

因为他看见了那滴泪。

那不是演的。那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痛。

他缓缓将信纸凑近烛火。

火苗舔上纸角,灰烬飘起,像一片枯叶。

他没烧完,掐灭了火。

信纸只剩半截,上面“王家”二字还清晰可见。

他把它收进贴身衣袋,起身走到帐门。

掀帘望去。

风雪中,医棚还亮着灯。一道人影坐在灯下,低头忙碌,白衣单薄,肩线笔直。

像一根宁折不弯的竹。

他站了很久,直到亲卫送来新袍。

“殿下,换一件吧,夜里寒重。”

他接过,却没穿。

“明日,查一件事。”他声音很轻,“十年前,西北可有一个王家村?因何覆灭?当年出兵记录,调我来看。”

亲卫一惊:“这……涉军机密,需陛下亲批……”

“我去要。”他说,“天亮就启程回京。”

亲卫不敢再多言,退下。

李涛最后望了一眼那盏灯。

雪未停。

他知道,有些事,从今天起,再也回不去了。

医棚里,王星河终于送走最后一个病人。

学徒收拾器具,小声嘀咕:“那位秦王……脾气倒是不小,可最后也没罚咱们。”

王星河不语,只低头擦针。

铜盆里水已冰凉,他手泡在里头,指尖发白。

忽然,一阵咳意涌上。他偏头捂嘴,掌心一热。

摊开一看,是一点鲜红。

他迅速攥紧,藏进袖中。

学徒没发现。

他起身走到棚角,从包袱里取出一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枚玉佩,断裂成两半,边缘磨得光滑。

他摩挲着那道裂痕,指腹来回抚过。

外面风雪呼啸。

他闭上眼,耳边又响起火光中的哭喊。

“星河——快跑!别回头!”

母亲的声音。

还有父亲最后一句:“记住那颜色……红衣……不是官军……是贼……”

他猛地睁眼,把玉佩塞回包袱,狠狠扎紧。

不能再想了。

可那个人……真的只是穿了红衣吗?

还是……他也曾站在那片火海之中,举着刀,踩着尸骨走过来?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不该心软。

可那一句“我焚之又何妨”,却像一根细针,扎进了十年冰封的心口。

他走到灯前,吹灭蜡烛。

黑暗吞没白衣身影。

同一时刻,京城东宫。

太子李承琰靠在榻上,披着狐裘,手里拿着一卷医书。窗外雪落无声。

一名黑衣人跪在案前,声音极低:“秦王今日赈灾,遇一白衣医者,因红袍起冲突。医者拒见,言‘红衣浸透性命’。秦王未怒,反欲焚袍。”

太子指尖轻叩书页,唇角微扬:“哦?竟有此事。”

“更异者,皇叔密信六字:‘王家旧事,慎查’。”

太子笑容淡了。

他放下书,缓缓坐直。

“王家村……十年前被屠,对外称‘聚众谋反,格杀勿论’。实则……是有人借朝廷之名,行劫掠之事。父皇当时为稳边疆,压下真相。”

他望向窗外风雪,低声道:“哥哥啊,你终于……撞上了那扇门。”

“传令‘东宫耳目’,所有关于王家村的卷宗,暗中抄录一份,备着。”

“是。”

黑衣人退下。

太子重新靠回榻上,却没了睡意。

他轻轻叹了口气。

“若真是他……那位王家遗孤,倒也不奇怪。”

“只盼哥哥莫要伤得太深。”

远处,赤水镇灾民营。

一匹快马踏雪而来,马背上的信使直奔医棚。

他翻身下马,递上一封信:“神医,江南来信。”

王星河接过,拆开。

信纸泛黄,字迹娟秀:

“星河吾儿:

为娘知你恨极红衣,可天下红衣未必皆恶。十年前那一夜,主使者另有其人,非朝廷明令。你父临终托友人传信入京,然信未达,人已亡。

今闻西北有秦王赈灾,仁名远播,或可一试信任。

娘在地下,唯愿你心火得熄,不再独行于寒夜。

——母字,癸未年冬”

信纸在他手中轻轻晃动。

良久,他抬手,用袖子狠狠擦了下眼角。

然后,将信凑近油灯。

火苗窜起,照亮他颤抖的睫毛。

信纸化作灰烬,飘进雪地。

他望着北方,风雪茫茫。

不知是谁,正在策马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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