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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晚香玉开,佳人归来

极乐大境

晚香玉的幽芬,成了陈胤客居中恒定的背景。那洁白花穗似懂得人意,自芈菇去后,反倒次第绽开,每至暮色四合、暑热稍退之时,香气便如水漫漶,悄无声息地盈满斗室。陈胤常于此时搁笔,对花静坐,看最后一缕天光拂过画轴上氤氲的山峦,思绪便也随之飘远,不知伊人舟车行至何方。然他并非沉溺空想之人。芈菇留下的拓片、钥匙,以及那座愈发熟悉的城池,便是她无形的指引与嘱托。

拓片上的文字,他细细誊录于新订的册页上,遇有难以辨识的古体或典故,便去书坊查阅,或向坊主请教。那修塔匠人的名姓、籍贯、劳作时日、乃至所得酬劳的细微记载,在他反复研读中,渐渐褪去石拓的冰冷,浮现出有温度的血肉。他仿佛看见三百年前,那些无名匠人如何赤膊扛起巨大的城砖,如何在烈日下挥汗如雨,又如何将渺小的自身希冀,悄然寄托于这矗立千秋的工程之中。这发现令他悸动,原来“记忆”并非缥缈之风,而是由无数具体生命的汗水与渴望凝结而成。他将这些心得,以清简的文字记于册页空白处,不像是考据,倒像是与古人的私语。

那把铜钥匙,他贴身藏着,起初数日并未动用。仿佛那茶寮是她封存的一段私密光阴,未得明确应允,不宜轻易惊扰。直到一个异常闷热的午后,雷声在云端滚动,却无雨落下,心头莫名烦躁。他忽然想起那把钥匙,便信步往城西停云塔而去。

茶寮在塔影另一侧,比那日与芈菇所见的略大,却更为破败,木门紧闭,锁头锈蚀。后门藏在几丛野蔷薇之后,甚是隐蔽。铜钥插入,锁簧弹开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推门而入,尘土气扑面而来,混着陈旧木料与干涸茶渍的味道。屋内光线昏暗,陈设极简:一桌一椅一榻,靠墙立着个空落落的竹制书架,窗棂破损,用绵纸潦草糊着。桌上却异常洁净,似有人时常拂拭,正中摆着一只缺了口的粗陶碗,碗底沉着干枯的茶叶。墙角倚着一柄旧帚,柄身光滑,是经年摩挲的痕迹。

陈胤想象着少女时的芈菇,如何在此处避开尘嚣,读书习字。或许用的就是这张桌,坐的就是这把椅。他不敢擅动任何物事,只轻轻拂去椅上浮尘,坐下。窗外,停云塔倾斜的巨影投在荒草地上,几只雀鸟在瓦砾间跳跃。这里的寂静与客栈不同,更沉,更厚,仿佛吸饱了过往光阴的喟叹。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坐着,感受着这与她共享的、跨越时光的孤独与宁静。烦躁之心,竟渐渐平复。自此,这茶寮成了他独处沉思的秘所,每隔数日便来坐坐,有时带一卷书,有时只静静看塔影移动。

松烟阁掌柜因拓片之事,与陈胤熟络起来,偶邀他至后院,看他演示“点烟”“和胶”“捶打”的工序。那一锭锭乌黑发亮的墨,竟源自桐油燃烧的袅袅轻烟与工匠千万次的反复捶练,这过程充满禅意。陈胤也去澄心堂,看裱画师傅如何以绝妙的技艺,将破损的古画“浴火重生”。他不再仅是旁观,开始尝试理解背后的道理与精神。这些接触,让他对“匠气”与“匠心”有了切肤的体会,也隐隐觉得,这或许正是理解芈菇那般既扎根红尘又超然物外心性的另一条路径——她欣赏并看透的,正是这城池中无数“匠心”所构筑的、坚实而灵动的底色。

晚香玉开至最盛时,城中迎来了七夕。是夜,星河耿耿,妇人们陈瓜果、穿针乞巧,少女们躲于豆棚瓜架下偷听天语,市井间洋溢着温柔的浪漫气息。陈胤独坐客栈窗前,花香愈浓。他想起去岁此日,自己尚在故乡小镇,仰观牛女,只觉是古老传说;今夕心境已然迥异。他研墨铺纸,就着灯烛,写了一封长信。信中并未直言相思,只细细述说近日所见:松烟阁后院新收的桐油烟灰如何细腻如缎,澄心堂修复一幅明代边景昭花鸟画的精妙接笔,停云塔下老槐又落了几场黄叶,以及茶寮窗外,某日午后见过一只拖着长尾的稚鸡踱步。他也写到对拓片上匠人生活的遐想,写到独自品咂城中各处井水微妙差异的趣味。最后,只提了一句:“窗前晚香玉,今宵吐蕊尤繁,幽馨袭人,似解佳节。” 信写罢,封缄,却不知寄往何处。他并未询问芈菇去向,她亦未曾言明。这封信,便也只是他心事的一种安顿,与那盆晚香玉一样,静待或许可能的未来。

信既无处可寄,他便将它收入行囊最底层。倒是起了另一个念头。翌日,他去市集精选了数样物事:一小包洞庭君山银针——她曾赞此茶清冽;一方无名小窑烧制的天青釉水滴,釉色温润如雨后天穹;还有一匣纯净的朱砂印泥。他记得她那方“芈菇”小印,朱文鲜明。这些物事不算贵重,却皆投其所好,或与她的雅趣相关。他将其细心包好,同样收起,心想,待她归来,总有机会送出。

七夕过后,暑气渐消,早晚有了凉意。晚香玉的花穗开始逐一萎黄,香气也转淡。陈胤小心剪去残花,悉心照料绿叶。一日,他去裱画铺,恰遇一位老者送来一幅家传书法请求修复。展开一看,是幅行草长卷,笔走龙蛇,气势磅礴,但绢本破损严重,多处字迹漫漶。堂主面露难色,直言工程浩大,且需对书者笔意有极深领会,方敢接笔。陈胤在旁观看,忽觉那笔势转折间,隐隐有一丝熟悉的气韵,竟与芈菇那幅雨山图卷中题印的笔意,有几分遥相呼应之感。他心中一动,不禁多看了那老者几眼。

老者衣着朴素,气度却沉静,见堂主推却,也不强求,只叹息道:“此乃先祖遗墨,家道中落后,保存不善,可惜了。” 陈胤鼓起勇气,上前一步,拱手道:“老先生恕晚辈唐突。观此书法,笔意高古,纵逸处似有金石之气,不知令先祖尊讳,可与城西‘停云塔碑记’有所渊源?” 他曾细研拓片,记得参与修塔的匠人头领中,有位颇通文墨的监工,名讳与书法落款的姓氏相同。

老者闻言,目露精光,仔细打量陈胤:“小哥竟知停云塔旧事?先祖确曾参与塔工,并非匠人,乃是督造文书。此卷正是其晚年遣兴之作。”

陈胤便将自己在拓片上所得娓娓道来,虽所知有限,但那份对细节的留意与对古人的敬意,显然打动了老者。两人竟在裱画铺内聊了起来。老者姓陆,乃城中诗礼旧家,如今门庭虽稍落,风骨犹存。他邀请陈胤改日可至其居处“听松小筑”一观先祖其他遗墨。陈胤欣然应允,心中隐隐觉得,这或许是芈菇离去后,上天赐予的另一条理解这座城市、乃至靠近她精神世界的蹊径。

拜访陆老那日,秋阳明丽。“听松小筑”在城北一处僻静山坡,庭前数株老松,风声如涛。陆老取出数卷先祖手泽,有书信、诗稿、杂记。陈胤恭敬观览,果然笔力雄健,学识渊博。更令他惊喜的是,在一册工程杂记的抄本中,竟看到了关于停云塔修缮时,如何处理塔基倾斜的详细记载,以及那位监工对参与匠人的评价,言辞恳切,并无居高临下之态。这些鲜活的一手记录,与他手中的拓片、以及芈菇曾讲述的“记忆”,完美地衔接了起来,构成了更为立体、可信的历史图景。

陆老对陈胤的好学与诚挚颇为赏识,临别时,赠他一枚小巧的松花石砚,石质温润,天然有松枝纹理。“见此砚,如见老朽。小哥若有闲暇,常来坐坐。”

自结识陆老,陈胤的城中生活又拓开一重境界。他不再仅仅是一个漫游者、观察者,更开始成为一个小心翼翼的“挖掘者”与“联结者”。他往来于听松小筑、书坊、裱画铺、窑场之间,将零星获得的关于这座城市技艺、历史、人物的碎片,尝试在心中拼合。这个过程,孤独却充满发现的喜悦。他仿佛在芈菇为他开启的门径上,独自向更深处走去。

晚香玉的叶子也开始显出疲态时,中秋近了。城中桂子飘香,月色一日皎洁过一日。陈胤收到了芈菇离城后的第一封来信。

信是由那青衣小婢送至客栈的,信封上并无落款,只属“陈郎亲启”。字迹是芈菇的,清逸洒脱。信不长,先问候安康,继而略述沿途见闻,多是山色水声、古刹幽泉,笔调简淡,如她的画。接着,她写道:“闻君与松烟阁主论墨,与澄心堂师观画,又与北城陆老先生品书,心甚慰之。游学之道,贵在得师友切磋。君能于客居中寻得如此机缘,是慧心亦是福缘。” 她竟对他的动向如此了解!陈胤心中暖流激荡,知她虽在远方,关切未曾稍离。信末,她提及:“家中琐事将毕,归期应在重阳前后。晚香玉性喜温润,入秋后宜移入室内,避霜风。又,茶寮书架底层木板有隙,内藏旧日涂鸦数纸,君若得闲,可取出曝晒,免遭蠹蚀。”

读至此处,陈胤持信的手微微发颤。她不仅告知归期,更以如此自然的方式,邀他触碰她更私密的过往——少女时的“涂鸦”。这是一种何等深厚的信任。

他立即动身前往茶寮。依照所言,果在书架底层发现一块略有松动的木板。移开木板,内里是个浅浅的夹层,躺着一卷用素绳系着的宣纸。他小心取出,解开细绳。纸已微黄,触感脆薄。展开来,并非他预想的山水或工笔,而是些随笔勾勒的线条:一朵云的变形,一片叶的脉络,一个孩童奔跑的背影,檐角风铃的颤动,甚至有一张歪斜小几上,茶碗与半块糕饼的静物。笔法稚拙,却生气淋漓,充满对世间万物敏锐的好奇与爱悦。其中一张,画的竟是倾斜的停云塔,塔下一个小小红衣身影,仰头观看,比例虽不协调,那仰望的姿态却极传神。

陈胤一张张看过,仿佛穿越时光,触摸到了那个未曾谋面的、活泼又敏慧的少女芈菇。这些涂鸦,与她如今沉静通透的气度看似不同,内里精神却一脉相承。他将这些画纸在茶寮内唯一干净的木榻上轻轻摊开,让秋日柔和的阳光透过破窗,温暖地照在上面。他静坐一旁守护,如同守护一段珍贵的、终于向他显影的梦境。

曝晒过后,他重又仔细卷好,放回原处。心中充实而柔软。归期已定,等待便有了确切的形状。他回到客栈,将晚香玉移入室内,浇透水,摘去最后几片黄叶。也许,待她归来时,还能赶上一缕最后的芬芳。

重阳前两日,陈胤特意去城南买了一小坛新酿的菊花酒,又备了几样精致糕点和一方上好的徽墨,作为给陆老的节礼。从听松小筑出来,夕阳正好,满城金辉。他沿着熟悉的街道走回,步伐轻快。路过那株已果实落尽的枇杷树,他驻足片刻,想象着不久后,那扇门或许会再次为他打开。

晚风拂过,带着菊香与炊烟的气息。陈胤知道,这座他一点一点用心魂去触摸、去理解、甚至开始隐隐眷恋的城池,即将迎来它真正的主人,也是他全部等待的意义。

重阳前夜,风里已满是金菊与茱萸的清苦气息。陈胤将那盆晚香玉挪至屋内最避风的角落,浇了水,碧叶虽不如夏时肥润,却依然挺秀,最后一支细瘦的花穗含蓄地卷着,似在坚守最后的芬芳。他心中既充满临近重逢的悸动,又有一丝近乡情怯般的微惶。他将写给芈菇的那封无处投寄的长信,连同备好的君山银针、天青水滴与朱砂印泥,一并放入一个崭新的青布包袱中。

重阳日,天色却不如前两日晴好,清晨便蒙着一层灰翳,云层低垂,似有雨意。陈胤如常起身,临了一回帖,心却总难定静。捱到午后,索性出了客栈,信步又往停云塔方向行去。街上行人多手持菊酒,携老扶幼,去往高处登临,笑语喧阗,反衬得他形单影只。他避过人流,拐入那条通往茶寮的僻静小径。

野蔷薇早已谢尽,枯藤缠绕。推开茶寮后门,熟悉的寂寥气息包裹上来。今日塔影被天光稀释,模糊一片。他在那张旧椅上坐下,并不为等待,只是觉得在此处,心能安顿些。目光掠过空空的书架,想起那些重归夹层的少女涂鸦,唇边不由泛起一丝温柔。他将包袱搁在桌上,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粗砺的木纹。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光线愈发晦暗,风也紧了,吹得破窗上的绵纸扑簌作响。看来真有一场秋雨。陈胤正欲起身离开,忽闻极轻的脚步声自身后野径传来,踩在落叶上,沙沙细响。他的心猛地一跳,霍然转身。

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纤细身影立在门外渐浓的暮色与风声里。正是芈菇。她穿着一身远行归来的风尘之色,青莲灰的斗篷裹着身形,发髻稍松,簪着一支素银簪子,面容略有清减,眸子却比往日更显清亮深邃,仿佛蓄着远方山水的烟霭。她手中提着一只小小的藤编书箱。

四目相对,一时竟都无言。只有风声穿过破窗,在空荡的茶寮内盘旋呜咽。

“我猜你或在此处。” 还是芈菇先开口,声音带着旅途的微哑,却一如既往的平静。她步入室内,将书箱轻放于榻上,目光扫过屋内,最后落在他脸上,细细端详。“清减了些,气色倒好。”

陈胤这才回过神来,心中万千言语奔涌,到了嘴边,只凝成一句:“一路……可还顺遂?”

“山高水长,总有颠簸,总算平安归来。”她解下斗篷,露出里面一身秋香色的衫裙,走到窗边,望了望天色,“这雨,怕是躲不掉了。”

话音刚落,疏落的雨点便敲打下来,起初迟缓,很快连成一片淅沥的帷幕,将茶寮与外界隔绝开来。光线更暗,两人便在这片属于旧时光的昏暗与雨声中相对。陈胤点亮了桌上那盏他之前带来的、以备不时之需的小小油灯,晕黄的光圈勉强撑开一小片温暖。

“收到你的信了。”芈菇在桌的另一侧坐下,与他隔着那圈灯光,“松烟、裱画、陆老的先祖手泽……还有那稚鸡,画得可像?”

陈胤赧然:“信手涂鸦,不及姑娘幼时笔墨万一。” 他顿了顿,终是问道,“你……如何知晓陆老之事?”

芈菇微微一笑,那笑意在灯下格外柔和。“这城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你既常往听松小筑,陆老又是念旧之人,偶遇旧识提及一句‘有位陈姓少年常来请教’,并不稀奇。”她望着他,眼中有着清晰的赞许,“你能由一方拓片,寻至陆老,又得其青眼,可见不是浮光掠影之人。这份沉潜,比我预想的更好。”

这话语中的肯定,比任何褒奖都令陈胤心潮澎湃。他低下头,复又抬起,目光灼灼:“姑娘临行所言‘印证’,胤不敢或忘。这些时日,时时体会。所谓‘印证’,或许并非静待时光流逝以验真心,而是……以真心为炬,主动去照亮、理解姑娘所爱所重的一切——这座城的筋络、血脉、记忆、匠心,乃至其间的故人旧事。胤愚钝,仅能初窥门径,但每一步,皆发于至诚。”

芈菇静静听着,外间雨声潺潺,衬得他话语愈发清晰。她眸光闪动,如灯下深潭起了涟漪。“你说得对,‘印证’并非被动等待。你能悟到这一层,并将之言说……”她停顿片刻,似在斟酌词句,终是轻声道,“我很欢喜。”

“欢喜”二字,自她口中说出,重若千钧。陈胤只觉数月来的孤寂行走、潜心体悟,在这一刻都得到了无价的报偿。他稳了稳心神,将桌上的青布包袱轻轻推至她面前。“此乃胤一点心意,并非贵重之物,只是……觉得或合姑娘所用。”

芈菇看了看包袱,并未立即打开,只以指尖抚过布面,问道:“这是何日备下的?”

“七夕之后。”陈胤如实道,“那时不知归期,只想着,总有呈上的一日。”

芈菇抬眼,深深看了他一下,那目光复杂,包含了怜惜、感动与一种更深沉的决断。她终于动手解开包袱。看到那封未曾寄出的厚信时,她指尖微微一滞。再看到君山银针、天青水滴与朱砂印泥,她低垂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沉默良久。

“你有心了。”她声音更轻,拿起那枚天青水滴,对着灯光细看,釉色在暖光下流转,如蕴着一小汪雨后的天空。“这釉色,难得。”又将朱砂印泥的匣盖揭开一线,浓郁的朱红映入眼帘,“泥质细腻,色泽正。”

她将东西仔细收好,唯独拿起那封信,在手中掂了掂,却未拆阅,只抬眼望向陈胤,眼中闪过一丝近乎顽皮的光彩。“这信,我此刻不看。待我归家,沐浴更衣,焚香静心,再慢慢读它。可好?”

陈胤自然无异议,心中却因她这份郑重而悸动不已。

雨势渐小,转为绵绵秋霖。芈菇望向窗外被雨丝浸润的朦胧塔影,忽然道:“这茶寮,自我少时来此,便总是独自一人。今日雨中与你同在此处,听雨观塔,竟是另一番光景。”她顿了顿,“阿胤,你可知我此行所为何事?”

陈胤摇头:“姑娘未言,胤不敢妄测。”

“是去料理一桩旧约,亦是一段未了的‘笔墨’。”芈菇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家中早年曾与一门远亲有婚姻之议,后因故搁置,人海茫茫,音讯渐稀。此番,便是去了却这桩旧案,将该退还的信物、该说清的话语,一一理明。”她转向陈胤,目光清澈见底,“这便是你曾问及的,我画卷上原有的‘旧笔墨’。如今,这一笔,已然勾销,墨迹已干,不会再生晕染了。”

陈胤心中大震,既为她坦然相告的信任,更为这话语中隐含的深意——她独自远行,竟是去清理过往可能的羁绊,是为了让那画卷,能有更清净的余地。他喉头微哽,半晌方道:“此事……定然不易。姑娘辛苦了。”

“说清便好。”芈菇释然一笑,那笑容里有卸下重负的轻松,“只是归途总想着,此事当让你知晓。‘印证’之事,贵在坦诚。我的画卷,原有此笔,今已拭去。此后如何着墨,……”她未再说下去,只将那未尽之意,化入盈盈眼波之中。

陈胤全然明了。他起身,对着芈菇,郑重一揖到地:“姑娘磊落,胤感佩五内。前路漫漫,胤惟愿持心守墨,不令姑娘今日之‘拭’有憾。”

芈菇亦起身,受了他这一礼,轻声道:“起来吧。雨停了。”

窗外,雨不知何时已住,乌云散开缝隙,漏下几缕金色的夕照,正照在停云塔湿漉漉的塔身上,砖色深沉如铁。空气中满是雨后泥土与草木的清新气息。

“该回去了。”芈菇道,“晚香玉,可还好?”

“依姑娘嘱咐移入室内,最后一点花穗,许是等着姑娘回来。”

芈菇眉眼弯起,真正舒心地笑了。“那我们快些走,莫辜负了它心意。”

两人并肩走出茶寮。雨后的小径湿润清幽,落日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淡淡地交叠在一起。回到客栈附近巷口,芈菇接过陈胤递还的铜钥匙,温言道:“明日,若得空,可来家中。有些新得的山泉,正好试你送的君山银针。”

“定当赴约。”

芈菇颔首,转身步入渐浓的暮色与初上的灯火之中。陈胤立于原地,久久望着她的背影,直至看不见。秋夜的风已带凉意,他却觉胸中暖意盎然,如春水初生。回到房中,那盆晚香玉静静立在案头,最后一支花穗,在灯下竟似乎微微张开了些许,一缕极其幽微却执着的香气,悄然弥漫开来。

他知道,漫长的等待已然结束,而真正的“印证”,方才开始。这一路行来,他触摸了城市的魂魄,理解了匠心的可贵,更见证了她剔透的勇气与诚实的抉择。前路依旧在时光中延伸,但从此,他将不再是一个人在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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