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内容\]
碎冰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声响,像骨头在咬牙。
陆炎的手还握着云萝的,没松。指尖冰凉,像握着一块刚从寒髓脉里挖出来的玉石。他能感觉到她脉搏,微弱得几乎摸不到,一下,又一下,像是随时会断。
国师站在三步外,掌心冰符未散。三支冰矢悬在陆炎咽喉、心口、丹田前,箭尖微微颤动,寒气凝成霜粒,簌簌落在他肩头。
“你坐下了?”国师声音很轻,像是在问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你以为这样,我就不会下令斩你?”
陆炎闭着眼。
风从破口灌进来,吹得他赤发乱舞,脸上血痕干涸发裂,有些地方还在渗金血。他没擦。
“我说了。”他嗓音沙哑,像砂纸磨过铁皮,“我不走。”
“不是求。”
“是宣告。”
话落,他左膝缓缓离地,右腿后撤半步,竟就地盘坐下去。碎冰硌进膝盖,刺得皮开肉绽,他没动。背脊挺直,双手结印置于膝上,残损的帝印在掌心浮现,金光黯淡,裂痕如蛛网蔓延至手腕,却始终未灭。
一层薄得几乎看不见的赤焰护罩在他周身升起,像一层烧到最后的余火,勉强裹住他和云萝。
冰矢逼近。
“嗤——”
一支撞上护罩,箭尖瞬间融化,滴落成水,还没落地就被余温蒸成白烟。
第二支再撞,护罩一震,金光微闪,裂痕深处渗出一丝金血,顺着指缝流下。
第三支悬而不发。
国师眯眼。
“你这是自囚。”他说,“你以为守在这儿,就能唤醒她?她已经不是你的圣女了。”
陆炎不答。
他呼吸慢了下来,一呼一吸之间,体内暴走的炎脉被强行压住,像一条被锁链缠住的火蟒,挣扎着,嘶吼着,却冲不出牢笼。
他知道他在赌。
赌她还记得什么。
赌她心里还留着一点火种。
赌他这点残火,还能烧穿她服下的忘情散。
他没睁开眼。可他知道她在看他。
哪怕她闭着眼,哪怕她低着头,他知道她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像雪落在火上,无声地蒸发,却留下痕迹。
他嘴角极轻微地动了一下。
——你怕我死。
——所以你才封情识,断记忆,连眼泪都要骗我。
——可你骗不了你自己。
霜翎卫列阵而立,刀锋出鞘,寒气凝刃。十二人呈半月围拢,脚步沉稳,踏在碎冰上发出整齐的“咔嚓”声。
国师抬手。
“斩其四肢。”他声音冷得像冰,“拖出关外,曝尸三日。”
十二人齐踏一步。
刀光未起,地面先动。
“嗡——”
一声低沉的震颤从地底传来,像是某种巨兽在睡梦中翻了个身。
紧接着,蓝光暴涨!
幽深的寒髓脉在裂缝中剧烈搏动,脉络如血管般鼓起,蓝光一明一暗,像心跳。
“轰!”
三支冰矛自地底倒刺而出,精准贯穿三名霜翎卫前锋的脚背,将他们钉死在原地。
“啊——!”
惨叫刚起,便被寒气冻结在喉咙里。三人身体僵直,脸上瞬间结霜,连瞳孔都蒙上一层冰膜。
其余九人急退,却发现脚下冰层开始蠕动,像活物般扭曲,裂痕如蛛网蔓延,寒髓蓝光从缝隙中渗出,映得他们脸色发青。
国师猛地转身,盯着地面:“不可能!寒髓脉怎会反噬?”
没人回答。
暗处,墨骸半埋于裂隙之中。枯骨披着残破黑甲,一只空洞眼窝泛着幽光,另一只早已被蚀魂虫啃空,只剩黑洞。他喉间发出砂磨般的低语,像是从地底爬出来的鬼魂在说话:
“……吾皇之火未熄。”
“寒髓……亦曾饮我炎息。”
他抬起仅剩的左手,五指如钩,插入寒髓脉中。刹那间,蓝光逆流,脉络扭曲,整片地底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猛地一拧!
霜翎卫脚下一滑,三人跌倒,刀锋脱手,砸在冰上溅起火星。
国师脸色剧变,腰间冰符一闪,就要重新凝聚冰矢。
可就在这瞬息混乱中——
陆炎指尖动了。
他依旧闭目,可握着云萝的手,轻轻捏了一下。
不是用力,是试探。
像小时候在焚天殿后山,他偷偷牵她手,看她会不会甩开。
那一夜,她没甩。
这一世,她也没甩。
可她没回握。
他等了等。
风还在吹,雪还在落,碎冰堆里,只有寒髓脉的搏动声,一下,又一下。
他几乎要以为是错觉。
可就在他准备收回手时——
她的手指,极轻微地,蜷了一下。
像冻僵的枝条,在春风里轻轻颤了一下。
陆炎呼吸一滞。
他没动,没睁眼,甚至连睫毛都没抖。
可他掌心的赤焰护罩,悄然收紧了一分。
温度,一点点传过去。
她指尖的寒霜开始融化,露出原本莹润的肤色,像是雪化后露出的泥土,带着一点生命的暖意。
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
还没落地,就被寒气冻结,变成一颗小小的冰珠,滚进碎冰缝隙,消失不见。
陆炎知道她哭了。
他知道她有多恨自己哭。
上一世,她跪在祭坛上,血顺着伤口流进他掌心,他让她别怕。
她说:“我不怕。”
可她哭了。
一滴,落在他手背上,烫得他心口炸开。
这一世,她还是不敢让他看见。
所以她把泪冻住,藏起来。
可他感觉得到。
感觉得到她有多疼。
感觉得到她多想扑进他怀里。
感得到她拼命在咬自己的舌头,才没让自己喊出他的名字。
他喉咙发紧。
但他不能动。
不能抱她。
不能逼她。
他只能坐着,像个废人一样,守在这儿,用这点残火,一点点,把她从冰里捞出来。
突然——
一缕青丝从她鬓边滑落,随风飘起,像一片雪,轻轻搭上他手腕。
那根发丝极细,近乎透明,却缠得极紧,像是宿命本身在打结。
陆炎终于睁了眼。
他低头,看着那根发丝,看着它缠上自己手腕,看着它微微发烫——
不是他烧的。
是她。
她的发丝在发烫。
前世的记忆猛地撞进脑海——
焚天殿火海滔天,穹顶崩塌,他将她紧紧搂在怀里,背后是漫天坠落的赤焰柱。
“别怕!”他嘶吼,“我带你走!”
她仰头看他,满脸是血,却笑了:“好。”
她伸手,一缕青丝缠上他手腕,说:“这辈子,下辈子,我都认得你。”
眼前幻象一闪而逝。
陆炎眼眶发热。
他缓缓闭眼,再开口时,声音低得像雪落深谷。
“我不会带你走。”
云萝睫毛猛地一颤。
“因为你还没准备好。”
“我也……还不够强。”
他顿了顿,掌心温度又高了一分,将她的手完全包住。
“但我可以等。”
“等你哪天不想当女帝了。”
“等你哪天想起我是谁了。”
“等你哪天……愿意为自己活一次。”
最后一句,几近呢喃。
“我等你记起我。”
话音落下。
风雪停了。
不是渐停。
是戛然而止。
前一秒还在呼啸的寒风,下一秒就没了。
碎冰不再滚动,残幡不再飘荡,连寒髓脉的搏动都安静了一瞬。
天地间,只剩下两人相握的手,和那根缠绕的青丝。
云萝睫毛剧烈一颤。
她嘴唇动了动,像是被什么力量死死压制,又像是在挣脱千年冰封。
终于——
两个字,轻若游丝,几乎被寂静吞没。
“陆……炎……”
声音极轻。
却像一道惊雷,炸在陆炎识海!
他身体猛地一震,手指骤然收紧,几乎要捏碎她的手。
可他没睁眼。
他不敢。
怕是幻听。
怕是风声。
怕是自己疯了。
可就在他死死压抑的瞬间——
她那只一直无力垂落的手,指尖极微弱地,回握了一下。
一下。
像濒死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像冰封的河底,终于裂开一道缝。
陆炎终于睁眼。
他抬头,看向她。
她依旧闭着眼,可眼角有新的泪滑落,滚过脸颊,滴在他手背上。
烫得惊人。
他张了张嘴,想说话。
可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最后,他只是更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像要把她从地狱里拽回来。
像要把她从十年冰封里,一点一点,焐热。
暗处,通风冰道深处。
萧红烛猛地闷哼一声,眉心朱砂“啪”地炸裂,一道血痕顺鼻梁流下,滴在红衣上,像一朵骤然绽放的花。
她手中神魂线剧烈震颤,缠绕陆炎的那一截烛丝“嗤”地燃烧,断裂,化为灰烬。
她踉跄后退,靠墙喘息,红衣在暗中微微发抖。
“情火……竟可逆燃?”
她喃喃,声音带着不可置信的颤抖。
“不是执念生火……”
“是火……点燃了执念?”
她望着陆炎静坐的背影,望着他与云萝相握的手,望着那根缠绕的青丝。
第一次,她眼中的讥讽消失了。
第一次,她觉得胸口发闷。
“这不该存在……”
“情念……不该这么强……”
“不该……逆改天序……”
她抬手,想重新织线。
可指尖一动,剧痛袭来,神魂如被烈火灼烧。
她终于明白——
不是她在窥视他们的情念。
是他们的情念,反过来烧了她。
墨骸在地底缓缓闭上仅存的眼窝。
“……吾皇……”
他喉间发出最后一声低语,枯骨缓缓沉入寒髓裂隙,消失不见。
碎冰堆里,陆炎依旧坐着。
风雪未再起。
晨光微露,从穹顶破口透进来,照在他染血的侧脸,照在云萝低垂的睫毛,照在两人相握的手上。
那根青丝,还在缠着。
\[未完待续\]他听见了。
那两个字,轻得像一片雪落在唇上,却重得压塌了整座霜门关。
陆炎的手背暴起青筋,指节泛白,几乎要把她的手捏进骨血里。可他依旧没睁眼。
怕一睁眼,她就不见了。
怕一睁眼,这十年的冰原又回到原点。
风停了,雪也停了,连寒髓脉的搏动都放轻了,仿佛天地也在屏息,等他回应。
可他不敢说话。
喉咙里堵着火,烧得生疼,却发不出声。
只能握得更紧。
云萝的手指又动了一下,比刚才用力了些,像溺水的人抓住岸。
不是幻觉。
不是风。
是她在回握他。
一滴泪滚落,砸在他手背上,烫穿了皮肉,直抵心口。
他终于睁开眼。
晨光从穹顶破口斜切下来,照在她脸上。她仍闭着眼,睫毛湿成一簇,额前碎发沾着霜,嘴角却极轻微地往下压着,像是在忍,又像是在哭。
“嗯。”他哑着嗓,应了一声。
不是回答。
是确认。
——我在。\
——我听到了。\
——我没走。
她嘴唇又动了动,没出声,可胸口剧烈起伏,像是被什么撕扯着,挣扎着,要挣脱某种无形的锁链。
国师站在三步外,脸色铁青。
三支冰矢还悬在半空,可箭尖不再颤,寒气凝滞,像被什么力量死死压住。
他抬手,想再催符,却发现指尖发冷——冰符竟在自行消融。
“不可能……”他低语,“忘情散入魂,神识封死,她不该有反应……”
可眼前这一幕,偏偏打了他最狠的一记耳光。
陆炎没理他。
他只看着云萝,看着她眼角新的泪滑落,看着她呼吸越来越急,越来越乱。
他知道她在里面。
在那层冰壳底下,在那片死寂深处,她正拼命撞门。
他慢慢抬起左手,用拇指抹去她脸上的泪痕。动作很轻,像碰易碎的琉璃。
她猛地一颤,像是被烫到,又像是被唤醒。
“别躲。”他低声说,“你喊我名字了,就得认。”
她没睁眼,可鼻尖微红,肩膀轻轻抖了一下。
像小时候在焚天殿后山,他偷摘了禁园的赤梨,塞给她吃,她一边咬一边瞪他,说“坏人”,可眼睛亮得像星子。
那时候她还没被推上神坛,他也不是逃犯。
那时候他们只是彼此的人。
陆炎喉头滚动,想笑,可笑不出来。
他低头,把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那里有血,有疤,有十年流亡的风沙和金血干涸的裂痕。
“你摸摸。”他说,“我还活着。”
“你也得活过来。”
她的指尖微微蜷起,在他脸上划了一下。很轻,像试探。
可这一下,让他眼眶骤热。
国师突然暴喝:“霜翎卫!”
九名残存守卫猛然回神,刀锋再次出鞘,寒气逼人。
可就在他们踏步瞬间——
“轰!”
地面再度震颤!
一道蓝光自寒髓脉深处炸开,扭曲成网,瞬间缠住三人脚踝,将他们狠狠掼向冰壁!骨头断裂声清脆响起,惨叫未绝,人已冻成冰雕。
剩下的六人骇然后退,刀都拿不稳。
国师脸色大变,一把撕下腰间冰符,就要引动大阵。
可他刚结印,胸口突然一闷,一口寒气倒灌入肺,呛得他弯腰咳嗽——冰符竟在掌心自行冻结、碎裂!
他抬头,不可置信地盯着陆炎。
而陆炎,正缓缓站起身。
没有松开云萝的手。
他站着,像一座重新燃起的火山,沉默,却让空气开始扭曲。
赤焰护罩早已不见,可他周身温度在升,碎冰在他脚下融化,蒸腾出一圈白雾。
他低头看了眼两人交缠的手,又看了眼那根依旧缠在手腕上的青丝。
然后,他抬头,直视国师。
“你封她记忆。”
“你断她情识。”
“你让她忘了我是谁。”
他每说一句,往前一步。
“可你忘了。”
再一步。
“她不是你的棋子。”
又一步。
“她是云萝。”
最后一步,他踏上国师面前那片未碎的冰面,声音落得极沉:
“而我,是她第一个喊出名字的男人。”
国师踉跄后退,第一次露出惧色。
陆炎没动手。
他只是站着,握着她的手,像一座不可逾越的山。
远处,冰道深处。
萧红烛靠在墙边,红衣浸了冷汗,指尖还在抖。
她眉心朱砂裂痕未愈,血迹蜿蜒如泪。
她望着陆炎的背影,望着他与云萝相握的手,望着那根发丝在晨光中微微发亮。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不是他在等她醒来。
是他根本没打算让她再睡过去。
她咬牙,想再织线窥探,可指尖刚动,神魂剧痛如焚,烛丝残端自动卷曲、碳化。
“够了……”她低喃,“再看,我会瞎。”
她闭上眼,滑坐在地,红衣裹身,像一团熄灭的火。
而地底深处,寒髓脉的搏动渐渐平缓。
墨骸的枯骨已沉入裂隙,只剩那只空洞眼窝最后闪过一丝幽光。
“……吾皇……”
低语消散于黑暗。
碎冰堆里,陆炎仍站着。
云萝终于睁开了眼。
眸子很浅,像蒙着一层雾,可那雾在动,在裂,在褪。
她看着他。
没有立刻说话。
可她的手,一点一点,主动收紧了。
陆炎低头,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她眼底那点光,像冻土里钻出的第一株芽。
他没笑。
只是把她的手,轻轻贴在自己心口。
那里,心跳如雷。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声音哑得不成调:
“……你还欠我一颗赤梨。”
陆炎猛地一震。
那一刻,天光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