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突然停了。不是风歇,而是这片天地,早已不属于活人。
陆炎站在裂谷边缘,焦土脚印戛然而止。他往前一步,靴底落在冰层上,没有发出半点声响。风被抽空了,连呼吸都像在吞刀子。头顶的紫黑雷云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的幽蓝——那是从下方深渊里渗上来的光,冷得能冻住魂。
寒髓窟。
三个字在他心头炸开,像被谁用冰锥凿进记忆。他没去过这里,可这名字却熟得要命。前世,大炎皇朝镇压叛修的地方。那些不肯低头的修士,被剥去灵根,钉在冰壁上,活生生冻成晶尸,供后人警示。
现在,这地方归了九嶷盟。
他低头看掌心。帝印还在,可边缘的裂痕更深了,像蛛网蔓延进皮肉。刚才杀清秽使时催动过猛,残印反噬,血从指缝渗出,滴在冰上,瞬间凝成黑晶,像一粒粒烧尽的灰。
忽然,一阵抽痛从心脏直窜脑门。他闷哼一声,单膝微屈,手按在额角。那不是肉体的疼,是魂被什么东西拉扯着,像有无数细丝缠住神识,正一点点往地底拽。
他知道,这是禁地的“蚀神网”在起作用。以魂炼魂,以痛磨志,专破情执。
可他还没倒下。
他抬脚,迈入深渊。
冰窟深处,四壁如镜,嵌满冻结的尸体。
他们不是站着,也不是躺着,而是被钉在冰层里,四肢扭曲,面容狰狞,眼珠暴突,嘴角撕裂,像是死前承受了无法言说的痛苦。有些人身上还穿着残破的战甲,胸口刻着大炎旧徽;有些人披着白袍,手结法印,显然是当年被镇压的异道高修。
陆炎走过时,一具尸体的眼珠突然转动了一下。
他脚步未停。
那尸体喉咙里挤出半句沙哑的话:“别……进来……”
话音未落,冰层猛然加厚,咔嚓一声,将整张脸封死。再无声息。
他继续走。肩胛旧伤遇寒结冰,像有根铁钉卡在骨缝里,每动一下都牵扯神经。他咬牙,把痛意压下去。这点疼,比不上矿坑十年日夜捶打灵脉的万分之一。
可他知道,这里不是靠蛮力能闯出去的地方。
这是炼魂之地。
意志稍弱,就会被蚀神网拖进幻境,沦为养料。
他刚走到冰殿中央,背后传来一声轻响。
像枯枝断裂。
他猛地转身,拳已握紧。
只见一具披着残甲的枯骨,正从冰中缓缓剥离。它没有血肉,只剩骨架,肩头挂着半片焦黑披风,胸前甲胄刻着四个模糊小字:“影炉司·永镇”。
墨骸。
这个名字一冒出来,陆炎瞳孔骤缩。
“吾皇……”那枯骨开口,声音像砂石在铁盆里碾,“还活着?”
陆炎没动,盯着它。
“是你……唤醒我?”墨骸的头颅微微偏转,空洞的眼窝对准他,“帝印……残了。”
“三日。”墨骸突然说道,语速断续,像信号不良的广播,“燃魂续命……只能撑三日。三日后,印碎,魂散。”
陆炎眼神未变。
“炎心骨何在?”
“不在外物。”墨骸摇头,残甲发出刺耳摩擦声,“而在‘圣女之血’。”
陆炎呼吸一滞。
“她献祭精魂时……留了一缕血魄……埋于此地。若得其血,可重凝帝基。否则……你走不出北境。”
陆炎沉默片刻,问:“她在哪?”
“不是她人在哪。”墨骸的声音低了下去,“是……你敢不敢见她血。”
话音未落,头顶冰穹忽有红影一闪。
像一滴血,坠入深潭。
萧红烛来了。
她站在蚀神网上方,红衣猎猎,眉心朱砂如燃。脚下魂丝交织成网,每一根都在微微震颤,仿佛感应到她的到来而兴奋战栗。
她低头看着陆炎,笑了。
“情执未灭,还想寻回什么?”她声音很轻,却像针扎进耳膜,“九嶷盟的规矩,你忘了吗?有情者,天诛。”
她抬手,掌心浮起一盏烛台。烛火暗红,焰心却黑得诡异,像在燃烧某种看不见的东西。
焚情烛。
“你的帝印,靠情念维系。”她轻声道,“你越想她,越痛,越强。可这也正是你的死穴。”
她指尖一挑,烛火暴涨。
刹那间,陆炎眼前一黑。
祭坛重现。
焚天殿崩塌,火雨倾泻,梁柱断裂。天空裂开巨口,紫黑雷云翻滚,天罚将至。他抱着云萝,她白衣染血,胸口插着断剑,唇角却带着笑。
“别回头……活下去。”她说。
他喉咙发紧,想说话,却发不出声。
他想抱紧她,可身体被无形之力锁住,动弹不得。
“你看,”萧红烛的声音从虚空传来,“你连面对她的勇气都没有。你怕的不是死,是记住她死的样子。”
陆炎双拳紧握,指甲刺进掌心,鲜血顺着指节滴落。
“你逃了。”萧红烛冷笑,“十年前,你答应她不回头,结果呢?你回头看了一眼,看见她化作光点消散,然后你疯了,自焚登天,妄图逆命。可你救得了谁?大炎还是覆灭,她还是死了。”
画面变了。
他看见自己抱着云萝的尸体,在雷火中嘶吼,火焰从七窍喷出,大地崩裂。他一拳轰向天穹,却被九道天锁贯穿胸膛,钉在焚天台上。
“你什么都守不住。”萧红烛的声音像毒蛇钻进耳朵,“你的爱,是祸。你的情,是劫。你越执着,死的人越多。”
陆炎膝盖微微发颤。
他想闭眼,可眼皮像被焊死。
他必须看着。
必须记住。
“所以,”萧红烛轻声道,“让我帮你熄了这团火。”
焚情烛焰一跳,直冲他眉心。
就在那火焰即将没入神识的瞬间,陆炎忽然仰头,怒吼。
不是悲鸣,不是求饶。
是焚烧一切的咆哮。
他主动撕开记忆封印,让那场死亡画面彻底冲刷神魂。
“我不逃!”他吼道,“我记住你每一分痛!每一滴血!每一个字!”
他一拳轰向幻象中的云萝。
烈焰炸裂,血影崩碎。
可他没有停。
他反手抓住焚情烛的火线,竟将那股力量逆向牵引,导入自己经脉!
“我的情,轮不到你来点燃!”
刹那间,残缺帝印光芒暴涨,赤金纹路从掌心蔓延至整条手臂,仿佛短暂恢复完整。一声龙吟自他体内响起,震得冰壁嗡鸣,裂开蛛网般的缝隙。
他一掌推出。
劲气如火山喷发,轰在蚀神网上。
咔嚓!
一根魂丝断裂,随即引发连锁崩塌。整片网络剧烈震颤,万千冤魂尖啸而出,像暴雨般砸落冰面。
其中一道清越女声,穿透嘈杂,轻轻唤出:
“陛下……”
陆炎浑身一震。
那声音……太熟了。
他猛地抬头,看向那断裂的魂丝。它在空中飘荡,像一缕青烟,渐渐凝聚成模糊的女子轮廓。她穿宫装,眉心一点朱砂,与云萝不同,却又有几分神似。
“圣女之血……埋在此处。”女魂指向冰窟最底,“她……不想你死。”
话音未落,魂丝溃散,化作飞灰。
陆炎没犹豫。
他纵身跃下冰渊。
拳头砸向坚冰,轰!冰层炸裂,碎屑四溅。他再轰,再裂,再下。每一击都耗尽力气,可他不停。肩胛旧伤崩裂,血渗进衣料,又被寒气冻住,像披了一层血甲。
记忆碎片随着每一次轰击涌上来。
——前世,封印九幽冥主那一夜。\
云萝站在阵眼中央,割开手腕,精血流入符阵。她回头看他,笑着说:“我信你,能活到最后。”\
他想冲上去拦她,却被阵法弹开。\
她将自身精魂融入封印,只为替他争取一线生机。\
他曾答应她“不回头”,可她死后,他疯了一样回头,看见她消散在雷光中。\
他没能守住诺言。
一拳,再一拳。
冰层越来越厚,越来越硬,可他拳头更狠。
终于,冰底现出一具石棺。
早已碎裂。
棺中无尸。
只有一只染血玉匣,静静躺着。
陆炎跪在冰上,颤抖着伸手,将它取出。
匣子很轻,却像有千钧重。
他打开。
内藏半截焚天令——与他掌心帝印同源,断裂处正好契合。还有一片结霜的青丝,发丝上沾着干涸的血迹,早已发黑,却仍能看出原本的乌黑光泽。
那是云萝的头发。
她殉道时,被阵法撕下的一缕。
陆炎手指抚过发丝,指尖触到那层薄霜,忽然一顿。
霜晶映出一点模糊光影——
未来某刻,高台之上,女帝凤冠加身,端坐御座。百官俯首,礼乐齐奏。她神色冷寂,眼底却藏一丝波动。
而他,踏火而来,一拳轰碎天册,直逼御前。凤冠落地,他伸手,当众摘下。
画面一闪即逝。
玉匣合拢,光影消失。
无人察觉。
可陆炎察觉了。
他跪在冰上,双目赤红。
泪水刚涌出眼眶,便被高温蒸干,只留下两道灼痕。
他没哭出声。
可整个冰窟,都在颤抖。
怒火从他体内升腾,像沉寂万年的火山苏醒。周身烈焰冲天而起,赤金火浪席卷四壁,冰尸尽数融化,化作黑水滴落。蚀神网在火焰中蜷曲、断裂、化灰。
他仰头,喉间滚出一声低吼,像困兽终破牢笼。
高处,萧红烛立于残网边缘,红衣被热浪掀动。
她低头看着那团冲天烈焰,焚情烛在她掌心微微颤动。
突然,烛身浮现一道细微赤纹。
像血,渗进了蜡里。
她指尖微抖,低声喃喃:“这般执念……为何不灭?为何……反而更强?”
她第一次,对自己修炼的《烬心诀》产生动摇。
情执是破绽,是弱点,是必须斩断的祸根——这是九嶷盟教给她的真理。
可眼前这个人,却用情念点燃自己,反噬焚情之火,甚至短暂修复了残印。
他不是在被情折磨。
他是在……用情为薪,焚天而行。
她看着那团火中跪地又起身的男人,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小丑。
拿着烛台,妄图熄灭太阳。
冰窟开始剧烈震颤。
穹顶崩裂,巨冰坠落。整座寒髓窟在烈焰中摇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墨骸残识最后传出一句低语:“快走……他们来了……”
话音未落,它重新沉入冰中,残甲没入寒髓,再无动静。
陆炎缓缓起身。
他紧紧握住玉匣,指节发白。焚天令贴着掌心,与帝印共鸣,发出微弱嗡鸣。那不是修复,只是呼应。真正的炎心骨,还需找到云萝本人,以血相融,才能重铸。
可他已不再迷茫。
他抬头,目光如刀,劈开黑暗,直指南方。
雪国。
她在那儿。
凤冠加身,万人称帝。
可他知道,她夜里会做噩梦。梦里有火,有他,有她亲手插进自己胸口的剑。
她等他。
哪怕她自己都不知道。
他低声,一字一句道:
“云萝,你欠我一个不回头的答案。”
话音落下,他抬脚,一步踏出。
轰!
整座寒髓窟在身后崩塌,巨冰砸落,掩埋一切。
他站在废墟边缘,周身烈焰未熄,手中玉匣染血,身影如从地狱归来的战神。
风雪未起。
可他知道,九嶷盟已经察觉。
下一波清秽使,不会只有三个。
但他不怕。
他转身,南行。
脚印不再烧出焦土。
这一次,每一步落下,地面都腾起一圈赤焰莲纹,一朵一朵,盛开在冰原上,像一条通往雪国的火之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