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 槐下归人（苏慕言篇）

番外三 槐下归人（苏慕言篇）

苏慕言当年受父亲所托，去岭南经商，才侥幸躲过了苏家满门被抄的劫难。当他在岭南听闻苏家遭逢灭顶之灾的消息时，如遭雷击，当即放下手中所有生意，日夜兼程赶回苏州，可回到故土时，只看到一片狼藉的苏府，和早已冰冷的亲人灵位。他四处打听苏晚的下落，却杳无音信，有人说她随陆家流放了，有人说她早已死于乱军之中，还有人说她看破红尘，削发为尼。他抱着一丝希望，走遍大江南北，一边暗中积蓄力量，收集陆家贪赃枉法的罪证，一边寻找苏晚的踪迹，这一找，便是十余年。

等他终于在京城郊外的小院里找到苏晚时，她已是病入膏肓，气息奄奄。彼时陆家早已覆灭，陆承衍不知所踪，苏晚躺在病床上，容颜枯槁，早已没了当年江南少女的娇俏模样，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清澈，只是眼底没了恨，只剩一片淡然。她握着他的手，声音微弱却清晰：“慕言，别恨了，仇恨只会让人迷失自己，我累了，再也恨不动了。你要好好活下去，守着苏家的善良，别再为我，为苏家，耗费一生。”那时的苏慕言，看着堂妹憔悴的模样，心中恨意滔天，只觉得陆家人死不足惜，他满口应下苏晚的嘱托，心里却从未想过放下——他要找到陆承衍，要让他尝尝家破人亡、生不如死的滋味，才能对得起苏家满门的冤魂，对得起苦了一生的苏晚。

苏晚去世后，他亲手将她安葬在江南的老槐树下，没过多久，便看见了那个断腿瞎眼的男人。陆承衍拄着拐杖，衣衫褴褛，日日守在苏晚的墓前，风吹日晒，风雨无阻。起初几年，苏慕言心中的戾气从未消减，他觉得陆承衍这般模样，都是咎由自取，甚至暗中买通当地的地痞流氓，让他们去骚扰他、殴打他，抢夺他仅有的食物。他躲在暗处，看着陆承衍被打得遍体鳞伤，蜷缩在墓旁，一声声对着墓碑说“对不起”，心中竟没有半分快意，反而空落落的。他想起苏晚临终前的话，想起她最后淡然的眼神，才渐渐明白，苏晚到最后，早已放下了所有的恨，而他执着的，不过是心中的不甘与执念，是不甘心苏家就这样覆灭，不甘心苏晚就这样含恨而终。

从那以后，苏慕言收起了心中的恨意，开始学着遵从苏晚的遗愿，好好活下去。他重操旧业，做起了经商的生意，凭着诚信经营，很快便积累了不少家财。他没有将钱财据为己有，而是用这些钱，在各地开设义仓，接济贫苦百姓；设立义塾，让寒门子弟有书可读；更暗中相助那些被权贵欺压的人家，为他们伸冤做主，救了无数和当年苏家一样，无辜蒙冤的人。每救一人，他便会亲手写一张字条，上面记着那人的遭遇与结局，待到暮春时节，带回江南，在苏晚的墓前烧尽，轻声告诉她：“晚晚，你看，苏家的善良，我替你延续下去了；那些像陆家一样作恶多端的人，终会得到应有的报应，你在九泉之下，也该安心了。”

他终身未娶，身边有不少人劝他成家立业，延续香火，可他都一一婉拒了。不是放不下心中的执念，而是见过了苏晚一生的痴缠与遗憾，见过了她从满心欢喜到绝望死心的模样，便再也难以动心。他怕自己给不了旁人幸福，更怕再有人重蹈苏晚的覆辙，经历那些爱恨交织的苦楚。他就这样独自一人，走遍大江南北，看遍世间冷暖，日子过得平淡而充实。

晚年的苏慕言，鬓发早已斑白，身体也大不如前。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便收拾行囊，最后一次回到了江南。老槐树下，槐花开得依旧繁盛，漫天飞舞的花瓣，和当年苏晚初见陆承衍时一模一样。苏晚与陆承衍的两座坟茔，早已被疯长的野草覆盖，坟头开满了不知名的小野花，紧紧依偎在一起，分不清彼此。他坐在墓前的青石板上，像当年苏晚望着苏府旧址那样，静静地望着眼前的老槐树，望着两座挨在一起的坟茔，轻声呢喃：“晚晚，我要来了。这一世，我替你守了半生安稳，替你延续了苏家的善良，也替你放下了所有的恨。往后，换我陪着你和他，守着这棵老槐树，看岁岁槐花开，再也没有仇恨，再也没有遗憾，再也没有颠沛流离。”

次年暮春，槐香满溢，有村民路过老槐树下，发现了一位白发老人的遗体。他靠在两座坟茔之间，神情安详，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手边放着一束干枯的槐花，花瓣虽已泛黄，却依旧残留着淡淡的香气。从此，江南老槐树下，三缕槐香萦绕不散，伴着三个魂魄，岁岁年年，守着一场跨越生死的过往。春去秋来，寒来暑往，唯有那棵老槐树，年年繁花满树，见证着这段深埋于黄土之下的爱恨痴缠，徒留后来人，见此一树繁花，只叹一句情深缘浅，憾憾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