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残阳守墓(陆承衍篇)
陆承衍被贬为庶民、流放边疆的途中,遭遇山匪劫掠,同行的衙役与流放之人皆死于刀下,唯有他,被山匪砍断右腿、刺瞎左眼,侥幸捡回一条性命。他拖着残缺的身躯,一路乞讨,风餐露宿,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回到江南,回到那棵老槐树下,守着苏晚。他不敢奢求她的原谅,只盼能离她近一点,再近一点,哪怕只是远远看着,也好。
等他辗转回到江南,找到苏晚的小院时,才知她早已病重离世,被好心的邻里安葬在当年初遇的老槐树下。他用乞讨来的几文钱,在墓旁搭了一间简陋的茅屋,从此便成了槐树下的守墓人,这一守,便是十余年。瞎了的左眼总爱不受控制地流泪,每逢阴雨天,断了的右腿便疼得钻心刺骨,每走一步都要靠着拐杖支撑,步履蹒跚。可比起心口那日夜不停的钝痛,这些皮肉之苦,实在算不得什么。他常常坐在墓前那块光滑的青石板上,用还能看见的右眼,痴痴地望着眼前的老槐树,一遍遍地回想当年的点点滴滴,从苏州初遇时她泛红的脸颊,到码头送别时她含泪的眼眸,从大婚时她一身红妆的惊艳,到最后大雨夜她决绝的背影,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如昨,可越是回想,就越是恨自己,恨自己的懦弱,恨自己的贪婪,恨自己亲手将那个满心是他的姑娘,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是后来在旧部的口中,才得知当年的真相。当年太傅以苏家满门性命相要挟,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朝中尚有忠良之士愿意出手相助,只要他肯放弃攀附长公主的机会,肯舍弃一部分权位,便能护住苏家周全。可那时的他,被权欲迷了双眼,满脑子都是仕途顺遂、步步高升,只觉得苏家不过是江南小世家,牺牲了也无妨,却从未想过,他牺牲的,是自己这辈子唯一的光,是那个把他的承诺当作毕生信仰的姑娘。他也渐渐看清了苏晚的报复——给太傅夫人下的毒,本是见血封喉的剧毒,她却特意减了剂量,改成了日夜折磨人的痒毒,让太傅夫人尝遍她当年在陆府所受的苛待之苦;给长公主下的慢性毒药,本可让她瞬间容颜尽毁、失宠于太后,她却选择慢慢侵蚀她的身体,让她在无尽的骄纵与绝望里,一点点衰败,正如当年她看着自己的爱情与希望,一点点破灭。她是在用最隐忍、最痛苦的方式,一点点讨回当年所受的所有苦楚,而他,作为亲手将她推入地狱的人,连替她分担半分痛苦的资格,都没有。
有一年暮春,气候格外温润,老槐花开得极盛,雪白的花瓣缀满枝头,风一吹,便簌簌飘落,铺在地上,像一层厚厚的白霜。这白霜,像极了他们大婚那日,她身上穿的那件大红嫁衣上绣的银线纹路,又像极了最后那场将他与她一同覆盖的大雪。有路过的旅人歇脚槐树下,见他日日守着一座孤坟,衣衫褴褛,形容枯槁,便好奇地问他,墓中之人是他的什么人。他握着拐杖的手微微颤抖,沙哑的嗓音里满是苦涩,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吐出一句:“是我未过门的妻,是我亏欠了一生,也偿还不清的人。”旅人闻言,忍不住叹一声“痴情郎”,他却忽然笑了,笑得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眼泪混着咳出的血丝一同落下。痴情二字,他如何担得起?他对她,从来只有亏欠与辜负,没有半分痴情,若是真的痴情,便不会弃她于不顾,不会看着苏家满门覆灭,不会让她孤苦伶仃地走完一生。他对她,唯有生生世世,都还不清的债。
后来的那个冬天,雪下得格外大,鹅毛大雪接连下了几日,封了山,断了路,茅屋的柴火很快便烧尽了,身上的衣物单薄,根本抵挡不住刺骨的严寒。他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他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到苏晚的墓前,枯瘦的手轻轻抚上墓碑上“苏晚”两个字,指尖细细摩挲着冰冷的石碑,像是在抚摸她的脸颊,声音微弱得几乎要被风雪吞没:“晚晚,天太冷了,我来陪你了。这一世,我负你太多,害你家破人亡,害你颠沛流离,我知道,你到死都不会原谅我。若有来生,我不求与你相守,不求你记起我,只求你一生平安顺遂,觅得良人,安稳度日,共白首,再也……再也不要遇见我,再也不要因为我,受半分苦楚。”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的手缓缓垂落,身体靠着墓碑慢慢滑落,最后静静地依偎在墓碑旁,闭上了还能看见的右眼。漫天大雪依旧不停地下着,落在他的身上,落在墓碑上,落在整棵老槐树上,将他与她的墓彻底裹成一体,分不清彼此。从此世间再无陆承衍,唯有一抔黄土,伴着一树槐香,守着一场跨越生死的遗憾,直到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