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里的水开得滚烫。
我把水温调到了最高,喷头里射出的水柱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密密麻麻地扎在皮肤上。
我需要痛感。
需要这种物理层面的痛,来压制住刚才在客厅里,看到苏晚那个眼神时,心里涌起的那种诡异的、令人战栗的兴奋。
我在浴室里待了很久,久到皮肤被烫得发红,像一只煮熟的虾。
我试图把身上那股酒气和颓废洗掉,但无论怎么搓,我总觉得那层灰色的阴霾已经渗进了毛孔,甚至渗进了骨髓里。
洗不掉的。
就像我这个人,本质上就是一块烂透了的木头,无论刷上多少层金漆,内里的腐朽都改变不了。
当我裹着浴巾走出来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灰白色的晨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照进来,将画室里那些狼藉的痕迹照得纤毫毕现。
空酒瓶、打翻的颜料罐、碎裂的玻璃渣,还有那张被我踩在脚下的画布。
一片狼藉,像刚经历了一场小型战争的战场。
而苏晚,就坐在战场的中央。
她换了一身衣服。
不再是刚才那件慵懒的丝质睡裙,而是一件剪裁得体的米白色高领毛衣,配着一条深灰色的百褶裙。
她盘腿坐在那张唯一还算干净的地毯上,膝盖上放着一个深棕色的硬皮笔记本,手里握着一支黑色的钢笔。
她低着头,神情专注得近乎虔诚。
晨光勾勒出她完美的侧脸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片安静的阴影。
她看起来不像一个刚经历了一场“家暴式”争吵的女友,倒像是一个正在图书馆里做研究的学者。
这幅画面诡异得让我停下了脚步。
“洗好了?”她听到动静,抬起头看我,嘴角自然而然地扬起一抹微笑,“过来。”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性语调。
我没有动,靠在门框上,任由身上的水珠滴落在地板上。
“你在写什么?”我盯着那个笔记本,心里有种莫名的预感——那里面写的,一定和我有关。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用那双清澈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我,看了足足有十秒钟。
那种眼神,不再是昨晚那种无底线的包容,也不是凌晨四点那种冰冷的审视。
而是一种……评估。
像是在评估一件商品的价值,或者在评估一台机器的故障率。
“我在记录你。”她终于开口,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记录我什么?”
她合上笔记本,随手放在身侧。
“记录你的睡眠周期,你的情绪波动曲线,还有你……”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我那张被踩烂的画布上,“……破坏欲的峰值。”
“破坏欲?”我冷笑一声,慢慢地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苏晚,你把话说清楚。你是在做科学实验吗?我是你的小白鼠?”
我故意把话说得很难听,想激怒她。
我想看到她愤怒的样子,哪怕是一点点不耐烦也好。
但她没有。
她只是静静地坐着,仰头看着我。
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竟然流露出一丝……怜悯?
“林烬,”她轻声说,“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愤怒,其实是一种求救信号?”
我愣住了。
这种弗洛伊德式的陈词滥调,从她嘴里说出来,竟然带着一种诡异的穿透力。
“你看,”她伸出手,似乎想来摸我的手臂,但我警惕地躲开了。
她的手悬在半空,顿了顿,然后改为轻轻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坐下,我们聊聊。”
我没有坐下,但也没有再后退。
她收回手,自顾自地说道:“昨晚,你砸了花瓶,骂了我,把自己灌得烂醉。但在你潜意识里,你并不想伤害我,对吗?”
我嗤笑一声:“别自作多情了,我就是想骂你。你做的饭难吃得要死。”
她对我的刻薄毫不在意,甚至微微笑了笑。
“如果你真的想伤害我,你不会选择用言语。你有很多种更有效的方式。但你没有。你只是在宣泄。你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你有多痛苦,你有多需要被关注。”
我死死地盯着她。
她的分析条理清晰,逻辑严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避开了皮肤上的血管,直直地刺进我的神经中枢。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让我感到毛骨悚然。
“你到底是谁?”我咬着牙问。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翻开膝上的笔记本,用钢笔在上面快速地写着什么。
我瞥见了几个词:
防御机制:言语攻击,试图建立心理防线。
核心诉求:渴望被看见,渴望被理解(尽管表面否认)。
备注:共情能力极低,处于典型的“情感隔离”状态。
她在记录我对她的分析!
一股热血直冲头顶。
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羞辱。
我像个跳梁小丑,在她面前上蹿下跳,而她,却坐在观众席上,冷静地给我打分。
“你他妈的在记笔记?”我一把抢过她膝上的笔记本。
“林烬!”她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想抢回来。
但我已经抢先一步翻开了。
里面的字迹清秀工整,但内容却让我背脊发凉。
那根本不是日记,而是一份份详细的心理侧写报告。
里面不仅有我,还有几个我不认识的人名,后面跟着一长串的专业术语和评估分数。
“把笔给我放下!”她第一次露出了焦急的神色,伸手来夺。
我仗着身高的优势,单手将笔记本举高。
我的目光扫过其中一页,那是关于我的。
上面贴着一张偷拍的照片——是我坐在画架前,眼神空洞地看着窗外的样子。
照片下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
对象:林烬
阶段:深度介入期
观察重点:当“拯救者”角色被固化后,对象的依赖性是否会突破心理防线,产生真实的“移情”反应?
今日观察:对象出现明显的“挑衅行为”(砸物、辱骂),这并非关系恶化,而是试探。他在试探我“无条件接纳”的底线。这是一种典型的“退行”表现,渴望回到婴儿时期那种“无论我多坏,妈妈都会爱我”的安全状态。
结论:进展顺利。对象正在逐渐卸下伪装,暴露出真实的、脆弱的自我。
“移情”?
“退行”?
“进展顺利”?
我把笔记本“啪”地一声摔在地毯上。
纸张散开,像一只折翼的鸟。
“这就是你对我的爱?”我指着地上的笔记本,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你在做实验?我在你眼里,就是一个实验品?一个验证你心理学理论的标本?”
我以为我会看到她惊慌失措的解释,或者愧疚的泪水。
但我错了。
她没有去捡那个笔记本。
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我。
刚才那点伪装出来的焦急,瞬间从她脸上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冷静到极点的……兴奋。
她的眼神亮得惊人,甚至带着一丝红晕。
那种表情,就像是一个探险家,在深山老林里,终于发现了一只传说中的、濒危的珍稀野兽。
“林烬,”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终于问出来了。”
“什么?”我愣住了。
“你终于开始在乎了。”她缓缓站起身,比我矮了一个头,但此刻的气场却压得我喘不过气。
她没有看地上的笔记本,而是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
“如果你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实验品,你会在乎我在记录什么吗?如果你真的觉得我虚伪,你会这么生气吗?”
她向前一步,逼视着我。
“你生气,是因为你发现,我看穿了你。你所有的暴躁,所有的刻薄,所有的‘坏’,都不过是你精心搭建的堡垒。你怕我看到里面那个胆小鬼。”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你错了。”我咬着牙说,但语气已经没有了刚才的底气。
“我有没有错,你心里清楚。”她伸出手,这一次,我没有躲。
她冰凉的手指,轻轻抚上我的胸口,正好是我心脏的位置。
“刚才,你看到我记录你的时候,你的心跳加速了。你的瞳孔放大了。你的肾上腺素在飙升。”
她抬起头,那双眼睛里此刻充满了某种狂热的、近乎宗教般的虔诚。
“林烬,你不是在生气。你是在……兴奋。”
我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你在享受这种被彻底看穿的感觉。”她贴得更近了,温热的呼吸喷洒在我的胸膛上,“你渴望有人能透过你那层‘混蛋’的皮囊,看到里面那个破碎的灵魂。而我,做到了。”
“你胡说八道……”我试图反驳,但声音干涩得厉害。
“我没有。”她打断我,手指顺着我的胸口,慢慢向上,滑过我的脖颈,最后停在我的太阳穴上。
“你昨晚像个孩子一样在我怀里哭,不是因为酒醉。是因为你知道,只有在这里,在我面前,你才可以不用伪装。你可以烂泥一摊,我可以是你的深渊,也可以是你的救生艇。”
她的手指,轻轻地按在我的太阳穴上,那里还在突突地跳痛。
“所以,别再试探了。别再用那些拙劣的表演来考验我。我知道你很坏,我知道你虚伪、懒惰、刻薄、暴躁。”
她微微仰着头,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微笑。
“但那又怎么样呢?我爱的,就是这样一个‘坏’到骨子里的你。”
我看着她。
看着她眼中那份病态的、扭曲的执着。
我突然意识到,我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我以为我是猎人,她是猎物。
我以为我发现了她的秘密,就可以反客为主。
但我错了。
从我开始“表演”愤怒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掉进了她的陷阱。
她不是在记录一个实验品。
她是在……饲养。
她在饲养我的愤怒,饲养我的痛苦,饲养我的依赖。
她享受这个过程。
她享受看着我像一个溺水的人,一次次抓住她抛来的稻草。
“你觉得……这样很有趣吗?”我沙哑地问。
她没有回答。
她只是踮起脚尖,凑到我的耳边。
她的嘴唇,轻轻擦过我的耳垂,留下一个冰冷的吻。
然后,她用一种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
“林烬,你知道吗?你刚才那个‘震惊’的表情,是我见过最好看的收藏品之一。继续保持,我很喜欢。”
说完,她退后一步,脸上的狂热瞬间褪去,又变回了那个温柔似水的苏晚。
她弯腰,捡起地上的笔记本,拍了拍灰尘,合上。
“我去给你煮醒酒汤,你先去床上躺着。”
她转身,走向厨房。
背影轻松,甚至带着一丝愉悦的摇曳。
我僵硬地站在原地,浑身冰冷。
浴室里残留的热水已经凉了,冷空气顺着湿漉漉的头发钻进脖子里。
但我却觉得,这股冷意,远不如她刚才那句话来得刺骨。
她喜欢。
她喜欢我的痛苦。
她喜欢我的崩溃。
她喜欢我像个疯子一样在她面前上蹿下跳。
因为那对她来说,不是折磨。
那是奖赏。
我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那只刚才摔了笔记本的手,此刻正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不是因为害怕。
是因为一种前所未有的、被彻底看透后的……空虚。
我输了。
在这一局里,我输得一败涂地。
但我看着厨房里那个忙碌的背影,看着她透过玻璃门投射在地板上的、温柔的剪影。
我突然又笑了。
输了吗?
也许吧。
但游戏才刚刚开始。
既然你喜欢看戏。
既然你喜欢这种“掌控一切”的感觉。
那我就给你一场,永生难忘的表演。
我会坏给你看。
坏到让你后悔,当初为什么要打开潘多拉的魔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