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走出来时,看到的是一个焕然一新的林烬。
我穿着一件纯黑色的高领毛衣,将脖子遮得严严实实,外面套着一件同样漆黑的丝绒西装外套。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脸上那副颓废的胡茬被刮得干干净净,露出冷峻的下颌线。
我坐在画架前,手里握着一支最大的刮刀,而不是画笔。
我正在调色。
但不是调和那些干净的、明快的色彩。
我在调色盘里挤满了黑色、褐色、深紫色,还有大量的赭石色。
然后,我做了一件让苏晚瞳孔骤缩的事情。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玻璃瓶,倒了进去。
一股浓烈的、甜腻的、甚至带着某种腐烂气息的铁锈味,瞬间在房间里弥漫开来。
那是动物血液的味道。我昨天为了画一幅“特别”的作品,在地下黑市买来的牛血。
“你在干什么?”苏晚手里的碗差点没拿稳。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真实的惊恐和……厌恶。
那是一种生理本能的排斥。
虽然她极力掩饰,但那微小的皱眉和后退半步的动作,还是被我精准地捕捉到了。
很好。
这就对了。
正常人看到这一幕,闻到这股味,就该是这个反应。
“画画。”我头也不抬,用刮刀搅拌着颜料和血液的混合物,发出一种粘稠的、像是在搅动内脏的恶心声响,“怎么?苏小姐连血都闻不了吗?我以为你很懂‘人性’呢。”
我的语气带着明显的嘲讽。
我不再叫她“苏晚”,而是叫她“苏小姐”。
生疏,客气,且充满攻击性。
她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生理上的不适,试图维持她那套“温柔”的伪装。
“林烬,这种东西对身体不好,而且……”
“而且什么?”我猛地转过头,眼神凶狠地瞪着她,“而且很脏?很恶心?”
我站起身,手里还拿着那把沾满血色颜料的刮刀,一步步向她逼近。
“你不是说你喜欢真实的我吗?这就是真实的我。我不喜欢那些假惺惺的鲜花和牛排,我喜欢这个。”
我指了指画布,上面已经开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像是内脏翻滚出来的肌理感。
“这幅画,我要把它命名为《苏小姐的早餐》。你觉得怎么样?”
我的脸几乎贴到她的脸上,鼻尖对着鼻尖。
我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晚香玉的香水味,试图掩盖这股血腥气。
但我身上的酒气、松节油味,混杂着浓烈的血腥味,还是让她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你很恶心,对吗?”我盯着她的瞳孔,一字一句地问,“说啊,苏小姐。告诉我,你心里是不是在骂我是个变态?是个疯子?”
只要她敢说一个“是”字。
只要她敢在这个时候爆发,骂我,打我,甚至离开我。
我或许……会放过她。
但她没有。
她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
她在做心理建设。
几秒钟后,她再次睁开眼,眼里的惊恐和厌恶竟然奇迹般地消失了。
她看着我,眼神里依旧是那该死的、无边无际的温柔。
“我不觉得恶心。”她轻声说,“这是你的艺术。我尊重你的表达。”
“尊重?”我差点笑出声来。
我举起那把沾满血污的刮刀,贴在她的脸颊旁边。
冰冷的金属刀锋,贴着她细腻的皮肤。
“你尊重的不是我,是你那个‘治愈变态天才’的狗屁实验数据吧?”
她没有躲。
任由那把脏兮兮的刮刀贴着她的脸。
“如果你觉得这样能让你好受一点,”她看着我的眼睛,平静地说,“那你就去做。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会在。”
那一刻,我真的感到了一阵彻骨的寒意。
这不是爱。
这是一个陷阱。
一个温柔的、无底的深渊。
她用这种“圣母”般的姿态,把我所有的退路都堵死了。
我无法通过伤害她来获得快感,也无法通过激怒她来获得解脱。
我恨透了这种感觉。
我猛地推开她,转身走回画架前。
“滚出去。”我抓起桌上的一瓶颜料,狠狠砸在门边,“今天这幅画完成之前,别让我再看见你!”
她站在原地,看了我很久。
我没有回头。
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在我背上停留了整整三分钟。
然后,她默默地捡起地上的碎玻璃,端着那碗没送出去的汤,转身离开了画室。
门被轻轻地带上了。
当我确信她已经离开后,我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力气,颓然地坐在了满是污渍的地板上。
我看着画架上那片混乱的血色,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这一次,不是装的。
我真的觉得恶心。
不只是因为那股血腥味。
更是因为刚才那一刻,我竟然在苏晚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满足?
她就像一个守株待兔的猎人,看着猎物自己跳进了陷阱,那种发自内心的满足感。
我闭上眼,靠在冰冷的墙壁上。
就在这时,那股浓烈的血腥味,像是打开了我记忆深处的一道闸门。
很多年前,我也闻到过同样的味道。
那时候我还很小,大概只有五六岁。
我不是被收养的,我是被捡回来的。
林家,那个所谓的“豪门”,在我眼里就是一个巨大的、吃人的怪兽。
我记得那是一个同样阴雨连绵的下午。
我因为打碎了一个古董花瓶,被关在阴冷的柴房里。
那个房间很小,没有窗户,只有一盏昏黄的灯泡,发出“滋滋”的电流声。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发霉的味道,和……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那是从隔壁房间传来的。
隔壁住着林烬的亲生儿子,林辰。
而我,只是一个替代品。
一个用来填补林辰被拐走后,林家夫妇空虚内心的替代品。
我记得我缩在角落里,冷得发抖。
我想妈妈。
但我没有妈妈。
就在这时,门开了。
一道刺眼的手电筒光照在我脸上。
是林家的管家,那个总是板着脸的老头。
他手里端着一个盘子,盘子上盖着一块白布。
“小少爷,老爷夫人让你吃的。”他的声音冷冰冰的。
我饿坏了,扑过去掀开白布。
下面不是面包,也不是牛奶。
而是一块……生肉。
一块还在滴着血的、猩红的牛排。
“这是……”我吓得往后缩。
“这是老爷特意为你准备的。”管家面无表情地说,“老爷说了,你既然像条野狗一样到处乱咬,那就别吃人吃的东西了。从今天起,你就吃这个吧。”
门又被锁上了。
我看着那块生肉,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
那股血腥味充满了我的鼻腔。
我哭着,喊着,求他们放我出去。
但没有人理我。
后来,我饿得实在受不了了。
我像一只真正的野狗,趴在地上,颤抖着手去抓那块生肉。
我甚至不敢看它,只是凭着本能往嘴里塞。
那股浓烈的、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气,瞬间充满了我的口腔。
我一边哭,一边嚼,一边吐,又一边强迫自己咽下去。
因为我知道,如果我不吃,我会饿死。
如果我吃了,我就是他们眼里的……野兽。
那天晚上,我发着高烧,满嘴都是血腥味。
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我变成了一只真正的野兽,长着锋利的爪子和獠牙,把林家所有人都撕碎了。
当我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
林烬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个拨浪鼓,眼神空洞地看着我。
他看着我,突然笑了。
那是一个极其残忍的笑。
“哥哥,”他用稚嫩的声音说,“妈妈说,你吃了生肉,以后就是我的宠物狗了。”
“啊!”
我猛地睁开眼,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
我还在画室里。
阳光已经变得刺眼了。
那股血腥味依旧浓烈,但我知道,那不是柴房,也不是生肉。
那是我自己的画。
我颤抖着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一片冰凉。
不知何时,我已经泪流满面。
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我潜意识里,觉得自己就该吃生肉?就该像野兽一样活着?
因为我从一开始,就没有被当作一个人来爱过。
我在林家,就是一个宠物,一个玩物,一个随时可以被牺牲的替代品。
所以当我长大,当我拥有了一点点名气,我拼命地想要伪装成一个“正常人”。
我穿昂贵的西装,喝顶级的红酒,和名流们谈笑风生。
但我骨子里,依旧是那个在柴房里吃生肉的野兽。
我害怕被人看穿。
所以我先发制人。
我变得虚伪、懒惰、虚荣、刻薄。
我把所有的“坏”都写在脸上,像是在说:“看,我就是这么烂,你们都离我远点。”
我以为苏晚也会像林烬一样,把我当成宠物,或者当成垃圾。
但我没想到,她竟然会用那种眼神看我。
那种像是在看一个……艺术品的眼神。
我擦干脸上的泪痕,站起身。
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苍白、眼神却疯狂的男人。
我突然明白了。
苏晚和林烬,其实是一类人。
他们都喜欢看我挣扎。
林烬是想看我痛苦,想看我像条狗一样摇尾乞怜。
而苏晚……
她是想看我臣服。
她想用她的“温柔”,驯化我这头野兽。
她想证明,是她给了我救赎,是她让我变成了人。
多么可笑。
我走到画架前,拿起那把刮刀。
这一次,我没有再犹豫。
我用沾满血色颜料的刮刀,在画布的正中央,狠狠地划了一道。
然后,我在上面,用血红色的颜料,画了一个……项圈。
一个精致的、带着铃铛的、宠物狗戴的项圈。
画完最后一笔,我扔下刮刀。
拿起手机,拨通了画廊经理的电话。
“是我,林烬。”
我的声音冷静得可怕。
“下周的个人画展,主题就叫《宠物》。主推作品,就是那幅《苏小姐的早餐》。”
“对,我要邀请所有圈内人。我要让所有人都来看看,我是怎么被‘喂养’的。”
挂掉电话,我走到窗边。
拉开窗帘,刺眼的阳光照进来,让我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我看到苏晚站在楼下花园里。
她仰着头,似乎在看这扇窗户。
阳光洒在她身上,把她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金边。
她看起来那么圣洁,那么美好。
她拿出手机,似乎在发消息。
下一秒,我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我低头看去。
是一条微信。
发信人:苏晚。
内容:“亲爱的,中午想吃什么?我让阿姨做。”
我没有回复。
我只是看着手机屏幕,直到那条消息下面,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对方正在输入……”。
几秒钟后,新的消息弹了出来:
“对了,我刚刚帮你整理画室,看到你新画的那幅画了。那个项圈画得很精致。我很喜欢。”
我猛地抬起头,看向窗外。
楼下的苏晚,依旧保持着仰头的姿势。
她看着我,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
但她的手里,正拿着那个我昨天摔在地上的深棕色笔记本。
她翻开一页,用钢笔在上面快速地写着什么。
我甚至能想象出她写的内容:
对象:林烬
阶段:反抗期
行为分析:通过创作带有强烈“宠物/驯化”隐喻的作品,来宣泄潜意识里的童年创伤,并试图以此羞辱观察者。
备注:防御机制升级。但核心诉求依旧:渴望被真正地“看见”。
结论:猎物已经上钩。收网,就在画展那晚。
我看着她,也笑了。
我举起手,对着她做了一个口型。
“我们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