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十七分。
窗外的雨下了一整夜，此刻虽然停了，但玻璃上还挂着厚重的水珠，将城市零星的灯火折射成一片模糊而破碎的光晕，像是谁在黑丝绒上打翻了一盒廉价的金粉。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腐的味道。
那是隔夜的威士忌混杂着雪茄的余烬，底下还压着一层亚麻籽油和松节油的刺鼻气味。这间画室，或者说这整个顶层复式公寓，就是一座巨大的、华丽的垃圾场。
而我，林烬，就是这个垃圾场里最腐烂的那一块。
我是在一阵剧烈的头痛中醒过来的。
那种痛不是钝器的敲打，而是像有人在我的太阳穴里植入了一颗生锈的螺丝钉，正用电动起子缓慢而残忍地往深处钻。
我呻吟了一声，眼皮沉重得像是被胶水粘住。
视野里是一片混沌的暗红——那是我上周泼洒在地板上的朱红色丙烯颜料，像一滩干涸的血迹。
我动了动手指，指尖触碰到一片冰冷黏腻的触感。
低头一看，我的左手正按在一幅未完成的画布上。画布上原本是我精心勾勒的线条，此刻已经被我的手掌抹得一团糟，像一张被揉皱后又展开的、哭花了脸的面具。
“操。”我低低地骂了一句，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
我撑起身子，浑身的骨头都在抗议。
宿醉的感觉真他妈糟糕，它让你觉得自己不仅是个废物，还是个肮脏的、散发着异味的废物。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赤脚踩在地板上。
脚底传来一阵冰凉的滑腻感，我不小心踩到了一个滚落在地的酒瓶。玻璃瓶“咕噜噜”地滚出去老远，撞在墙角的一堆废弃画框上，发出一声空洞的闷响。
这声音在死寂的凌晨显得格外刺耳。
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油腻的发丝黏在指尖。
我想找个东西发泄，目光扫过客厅，最后落在了那套价值不菲的骨瓷茶具上。
那是苏晚最喜欢的，她说那是她外婆留下的遗物。
我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
去他妈的遗物。
我走过去，伸手就要去推那张茶几。
但就在这时，我看到了沙发上的她。
苏晚蜷缩在米白色的布艺沙发上，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羊绒毯。
她睡得很浅，或者说，她根本就没有真正睡着。
她的眉头微微蹙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片不安的阴影。
月光透过落地窗，恰好落在她的脸上。
那是一张无可挑剔的脸。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能看到皮下淡青色的血管。鼻梁挺直，嘴唇是自然的粉红色，微微抿着，带着一种近乎圣洁的温柔。
她穿着一件丝质的睡裙，领口微微敞开，露出精致的锁骨。
她看起来那么安静，那么美好，像一尊被供奉在神坛上的琥珀，纯净得不染尘埃。
而我，站在她面前，赤着脚，穿着皱巴巴的衬衫，满身酒气和颜料味。
我像个闯入神圣殿堂的乞丐，或者，更准确地说，像个亵渎神明的罪人。
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了上来，烧得我理智全无。
凭什么？
凭什么她可以这样干净？
凭什么她可以拥有那样清澈的眼神，和那种仿佛能包容一切的温柔？
而我，却要在这个充满酒精和绝望的夜里，像个疯子一样清醒地感受着自己的腐烂？
我走近她，居高临下地站着。
我甚至能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晚香玉香水味。那味道很淡，却像一把钩子，勾起了我心底最深处的恶意。
我想把她摇醒。
我想把那杯剩下的威士忌泼在她那张漂亮的脸蛋上。
我想看着她惊慌失措的样子，想听她尖叫，想让她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厌恶或愤怒。
只要她表现出一点正常人该有的情绪，我也许就能说服自己，她只是个普通的女人，而不是那个用神明视角俯视我的怪物。
但我没有动。
我只是死死地盯着她。
就在这时，她似乎感觉到了我的注视，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我立刻屏住呼吸，迅速地低下头，假装在系鞋带（虽然我根本没穿鞋）。
当我再次抬起头时，我捕捉到了一个瞬间。
一个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的瞬间。
在她刚刚睁开眼的那一刻，在她的意识还没有完全接管身体的那一刻，她的眼神是空的。
不是温柔，不是关切，也不是爱意。
而是一种极致的、冰冷的审视。
那眼神，就像实验室里的科学家，透过显微镜观察一只正在挣扎的白鼠时，那种纯粹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好奇。
那一瞬间，她的瞳孔是收缩的，嘴角的弧度是平直的。
甚至带着一丝……兴奋？
但仅仅是一眨眼的功夫。
当她的目光真正聚焦在我身上时，那层冰冷的外壳瞬间融化，化作了漫天的温柔春水。
“林烬？”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软糯，像小猫的爪子轻轻挠过心尖，“你怎么站在那儿？冷不冷？”
她掀开毯子，赤着脚踩在地板上，快步走到我面前。
一股暖意和香气瞬间将我包裹。
她伸手想来摸我的脸，我下意识地偏了偏头，躲开了她的触碰。
我的动作很细微，但她显然感觉到了。
她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但手并没有收回去，而是顺势帮我理了理衣领。
“又做噩梦了吗？”她轻声问，眉头皱得更深了，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盛满了担忧，“我听到你刚才在喊。”
喊什么？
我刚才喊了什么？
我只记得一片黑暗，和那种令人窒息的孤独感。
我没有回答她，只是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
我想从那潭深水里，再找出哪怕一丁点刚才那种“冰冷”的影子。
但她的眼神太完美了。
那是教科书级别的、无懈可击的温柔。
像是一汪温泉，只要你跳进去，就能融化掉世间所有的寒冷和痛苦。
“你身上有酒味。”她皱了皱鼻子，却没有嫌弃，反而轻轻地靠进了我的怀里。
她的手臂环住我的腰，脸贴在我的胸口。
“又喝了很多吗？为什么不回卧室睡？地上凉。”
她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浓浓的鼻音。
那种语调，像是在哄一个离家出走的孩子。
我的身体瞬间僵硬了。
这种拥抱，这种温柔，让我感到一种生理性的恐惧。
这太不真实了。
真实的世界里，当你对着一个人咆哮、砸东西、甚至用最恶毒的语言攻击他时，他应该会还手，会离开，会愤怒。
而不是像这样，第二天醒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依旧用这种“你是我全世界”的眼神看着你。
“苏晚。”我开口，声音干涩得厉害。
“嗯？”她在我怀里应了一声，抱得更紧了，“我在。”
“你到底看上我哪一点？”
这句话问出口，连我自己都愣了一下。
这不是我原本想说的。
我原本想说的是“滚开”，或者是“别碰我”。
但她似乎并不意外。
她从我的怀里仰起头，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
“林烬，”她认真地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你身上有这个世界上最好看的灵魂。”
我差点笑出声来。
最好看的灵魂？
我灵魂的形状，大概和地狱里的焦土没什么两样。
“别逗了。”我推开她，后退了一步，拉开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冷空气瞬间灌入我们之间的缝隙。
“我是个混蛋，苏晚。你忘了？昨天我把你最喜欢的花瓶砸了，还骂你做的饭是猪食。”
我故意提起这些，想在她脸上看到哪怕一丝一毫的裂痕。
但她只是温柔地笑了。
她走过来，再次伸手，这次她抓住了我的手。
我的手心里全是冷汗和颜料的污渍。
她却毫不在意，用她的拇指，轻轻地、温柔地摩挲着我的掌心。
“那又怎么样呢？”她看着我的眼睛，眼神诚恳得让人发疯，“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只是……太痛苦了。”
“痛苦？”我冷笑一声。
“嗯，”她点点头，把我的手贴在她的脸颊上，“我知道，你心里住着一个受伤的小男孩。他很害怕，很孤独，所以他才会用刺来保护自己。林烬，那不是真正的你。”
我看着她。
看着她因为替我辩解而微微泛红的脸颊。
看着她眼中那份坚定不移的“信仰”。
我突然觉得恶心。
不是对她，是对我自己。
为了配合她的这种“伟大”，我竟然真的在这个瞬间，产生了一种想要跪下来忏悔的冲动。
我想告诉她，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发脾气，我不该骂你。
我想像个正常人一样，拥抱她，亲吻她，告诉她我也爱你。
但我知道那是假的。
或者说，那是她幻想出来的我。
“我去洗个澡。”我抽回手，声音冷硬地打断了这令人作呕的温情时刻。
我转身，大步走向浴室。
没有回头。
但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一直黏在我的背上，像一层湿冷的蛛网。
我走进浴室，反锁上门。
我并没有立刻开灯，而是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冰冷的瓷砖地上。
黑暗中，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狂跳不止。
不是因为愧疚。
是因为兴奋。
一种发现猎物破绽后的、猎人般的兴奋。
刚才那个眼神。
那个冰冷的、审视的眼神。
我没有看错。
苏晚，你到底是谁？
你所谓的“爱”，到底是一场救赎，还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解剖？
我抬起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镜子里的男人脸色苍白，眼神阴鸷。
嘴角，却勾起了一抹久违的、残忍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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