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狗蹲在屋檐下,砂石在锄刃上来回磨动,发出“沙、沙、沙”的闷响。那声音像钝刀割布,不急不缓,却把整个院子的死寂划出一道口子。天阴得厉害,云层压着山头,风不动,树叶也不动,连屋檐滴水都慢了半拍,一滴,又一滴,砸在青石板上,溅起浑浊的小花。
他没抬头,可眼角余光扫到了院门的动静。
门轴“吱呀”一声,锈得刺耳。
一把红油纸伞先进了院子。伞面画着桃花,早褪了色,边角卷曲泛黄,像块被丢弃多年的旧布。伞下的人穿着墨绿旗袍,开叉高,黑丝裹着小腿,鞋尖沾着泥,但步子稳,一步一印,踩进湿土里,不躲水洼,也不避碎石。
王二狗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
他知道这人是谁。
陈寡妇,村东头那个守了十年寡的女人。男人死在矿井底下,婆家卷走赔偿金,她一个人守着老屋,没人敢近,也没人真信她是清白的。有人说她夜里接客,有人说她背后有大老板撑腰,还有人说她根本不是寡妇,是逃出来的姘头。
他从不掺和这些话。
他只记得,父亲死前半个月,曾半夜醉醺醺回来,嘴里念叨过一句:“玉簪……对不住你。”
那是他第一次听父亲提起这个名字。
此刻,她站在院中,伞沿压得低,遮住眉眼,只露出一抹猩红的唇。风忽然起了,吹得晾衣绳晃荡,裤衩和汗衫扑棱棱地拍打在一起。她的旗袍下摆也被掀了起来,腰侧一闪,有金属冷光——贴肉藏着东西,枪?刀?
王二狗缓缓站起身,锄头横在身前,砂石滑落在地。
“你来干什么?”他嗓音粗哑,像被砂纸磨过。
陈寡妇没答。她收了伞,轻轻靠在门边,动作从容得像是回自己家。然后她从旗袍胸口抽出一张纸,递过来。
纸很旧,边角焦黑,像是被火燎过又抢救出来。字迹模糊,墨色晕染,但“借款三万,月息三分,利滚利计”几个大字仍能辨认。落款是“王大锤”,红印泥暗得发紫,像干涸的血。
王二狗盯着那张纸,没接。
“我爹前天才下葬。”他冷笑,“你就等不及来刨坟讨债?”
陈寡妇抬眼看他。伞收了,脸露了出来。三十多岁,眼角有细纹,但皮肤紧致,眼神清亮,不躲不闪。
“债不过夜。”她说,“何况是三年?八百万拆迁款到账那天,就是我还魂之日。”
王二狗猛地笑出声,笑声干涩,像野狗吠月。
“谁作保?谁见证?一张烧过的破纸,就想吞我祖宅?”
“你爹喝醉签的,我在场。”她声音平得没有一丝波澜,“你要验笔迹,我不拦。”
“放屁!”他一把夺过借据,捏得纸角咯吱响,“我爹死的时候,兜里只剩三毛钱!他要是真欠你三万,这些年你怎么不来要?偏偏等拆迁公告贴出来才上门?当我是傻子?”
陈寡妇静静看着他,嘴角微微一动,像是想笑,又像是心疼。
“你不信,可以去查。”她说,“县公证处还存着副本。编号:2007-DF-309。你爹的名字,指纹,都在。”
王二狗瞳孔一缩。
他没想到她能说出这么具体的东西。
他更没想到,她语气里没有逼迫,没有贪婪,倒像是……在等他反应。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声音低了下去,手指捏紧借据,指节发白。
“我想拿回我的钱。”她说,“一栋楼,不多不少。”
“一栋楼?”他怒极反笑,“你他妈疯了吧!三万块利滚利,滚得出一栋楼?银行复利都没你狠!”
“陆家的算法,不一样。”她轻声说。
王二狗愣住。
“什么陆家?”
她没回答,只是看着他,眼神忽然深了,像井水照不出底。
风又起,吹得纸页哗啦作响。他低头再看那借据,火气冲顶,猛地掏出打火机,“啪”地打着。
火苗窜起,舔上纸角。
陈寡妇没动,也没阻拦。
火焰蔓延,焦味升腾。就在纸片即将燃尽时,一滴雨落下,正中火心。
“嗤——”
火灭了。
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雨点密集起来,砸在屋顶、院中、他的肩头。他下意识抬手护住残纸,可雨水已将碎屑冲入泥中。
纸片泡在水里,墨迹晕开,像血溶于水。
可就在这片混沌中,一个字缓缓浮现——
**陆**。
王二狗蹲下去,指尖颤抖地拨开湿纸。那个“陆”字被火燎得只剩半边,可笔画清晰,铁钩银划,绝非寻常人写得出来。
他脑子“嗡”地一声。
父亲死前夜,蜷在废弃砖窑的角落,满脸是血,嘴里反复念叨的,就是这句话——
“别信姓陆的……他们吃人不吐骨头……”
那时他以为父亲神志不清,胡言乱语。
现在,这个字,从一张烧过的借据里,从一场突如其来的雨中,爬了出来。
他猛地抬头看向陈寡妇。
她站在雨中,没撑伞,旗袍贴在身上,勾出腰臀曲线。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流下,滑过脖颈,浸湿领口。她看着他,眼神复杂,像是有千言万语,却又一个字都不说。
“你认识姓陆的?”他声音发紧。
“不止认识。”她终于开口,声音被雨声压得极低,“我曾是他的人。”
王二狗没再问。
他不需要问。
他知道,这件事,已经不是讨债这么简单了。
雨越下越大,院中积水成洼。他站起身,甩掉手上的泥水,转身就往屋里走。
“王二狗。”她在身后叫住他。
他脚步一顿,没回头。
“你爹的事,”她说,“不是意外。”
他肩膀猛地一震。
“他死前,知道了一些事。不该知道的。”她声音轻得像风,“所以他们让他闭嘴。”
“谁让他们?”他转过身,眼神如刀。
“陆家。”她说,“陆家印。”
王二狗没听过这个名字。
可这三个字,像钉子一样,楔进了他的骨头里。
他没再说话,推门进屋,砰地关上。
雨砸在瓦片上,噼啪作响。屋内昏暗,油灯未点,只有闪电划过时,照亮墙角那张旧木床。被褥潮湿,霉味扑鼻。他坐在床沿,喘着粗气,手还在抖。
不是因为怕。
是因为恨。
他突然想起,父亲死前那晚,曾塞给他一个小布包,说:“二狗,爹要是哪天突然没了,你别信任何人,尤其是姓陆的。这东西,藏好,别让人看见。”
他当时没当回事,以为父亲又喝多了。
第二天,父亲就死了。被人发现倒在砖窑外,脑袋磕在石头上,说是醉酒失足。
他没怀疑。
村里也没人怀疑。
可现在,陈寡妇说,不是意外。
他猛地掀开被褥,伸手探进床底,在床板夹缝里摸索。
指尖触到一块松动的木板。
他抄起锄头,撬开床板。灰尘簌簌落下。夹层里没有钱,没有存折,只有一张照片——半截,边缘焦黑,像是被火烧过又抢救出来。
他抖着手,将照片凑近窗边。
闪电劈下。
光亮一瞬间照亮画面。
黑白照片。
一个年轻女孩,学生裙装,扎着两条麻花辫,眉眼清秀,嘴角含笑。那是少年时的陈玉簪。
她身旁站着一个男人,西装笔挺,侧脸英俊,左手扶着她肩头,右手袖口微微卷起——
一枚金色袖扣露了出来。
龙纹浮雕,沉甸甸的质感,与照片格格不入的奢华。
王二狗呼吸一滞。
他猛地从怀里掏出昨夜在被窝里摸到的东西——
那枚烫金袖扣。
正面龙纹盘绕,背面刻着三字母:LJY。
与照片上的一模一样。
他死死盯着照片,手指抠进木板边缘,指甲崩裂也不觉得疼。
所有碎片开始拼合。
父亲临死前的警告。
陈寡妇诡异的出现。
借据上复活的“陆”字。
昨夜突然出现在被窝里的袖扣。
还有这张烧了一半的照片——
她和他,曾站在一起。
亲密无间。
他猛地翻过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一行小字,墨迹已淡:
“陆氏地产奠基仪式 · 2005年6月18日 · 摄于县政府前广场”
2005年。
父亲刚娶母亲那年。
而陈玉簪,那时还是个学生。
他喉咙发干,心跳如鼓。
他忽然意识到——
陈寡妇不是来讨债的。
她是来叫醒他的。
雨还在下。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
远处村东头,一盏孤灯在风雨中摇曳。灯下,是那间他从未踏足过的老屋。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袖扣,金属冰冷,压得掌心生疼。
然后,他转身,抓起墙角的雨衣,披上。
推开房门。
风雨扑面而来。
他迈步走入黑暗,脚步坚定,朝着村东走去。
\[本章完\]他们说我又要去嫁了。
第八次了。
红嫁衣拖在身后,像一条干涸的血河。我的脚踩过碎瓦和尖石,没穿鞋。麻绳勒在脖子上,粗糙的纤维磨着皮肉,有人在后面推,一下比一下狠。
“走快点!别装死!”
“瘟神就该配石头,活人沾上她都要倒三年霉。”
我低着头,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很轻,但没断。风从山口灌进来,吹得庙前那几根枯草打晃。乌鸦在歪斜的屋檐上叫了一声,飞走了。
老庙就在眼前。
墙塌了一半,梁木腐得发黑,蜘蛛网挂在神龛前,灰扑扑地飘。可那尊石像还立着,断了右臂,脸上裂了缝,左眼却不知为何,总像是在看人。
我知道他在看谁。
陈九姑站在供桌前,手里那把锈剪子闪着暗光。她穿着黑布褂,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嘴角往上翘,可那笑不进眼睛。
“吉时到——”她拖长了音,“王招娣,八字冲煞,命带七煞,克夫七次,今日与石为偶,永镇山阴,断祸根,压邪气!”
她话音一落,村里人齐声喊起来:
“送瘟神!嫁石鬼!断祸根!”
声音撞在山壁上,又弹回来,震得我耳膜发疼。
我跪下去的时候膝盖硌到了一块碎瓷。没人扶我。那根赶牛的竹竿戳在我背上,逼我低头。
额头贴地。
尘土钻进鼻孔,带着腐叶和陈年香灰的味道。我闭了闭眼。
祖母死前攥着我的手,指甲掐进我肉里:“招娣……你不是凡胎……血要烧起来……才能活。”
我没信过。
可现在,舌尖一咬,腥味立刻漫开。一口精血咽下去,喉咙火辣辣地烧。我在心里默念那句咒——
**“血为信,魂为引,焚我三魂换一灵。”**
地面抖了一下。
供桌上的孤灯猛地一晃,火苗窜高,照得石像的脸忽明忽暗。蛛网无风自动,一根根轻轻摇。
陈九姑察觉了,眉头一皱,抬手就要掀盖头。
红布兜头飞来,直扑我脸。
就在它落下的瞬间,我猛地抬头,一把抓起供桌上那支还在燃的香。
火星溅到手上,烫出一个泡。
我不躲。
指尖一划,血涌出来。我抓起黄纸婚书,蘸血就写。
一笔,是恨。
两笔,是痛。
三笔,是那些夜里被打断的骨头、被捂住的嘴、被踩进泥里的尊严。
**“我愿嫁神,不嫁人。”**
七个字,写完最后一捺,我甩掉香枝,将血书狠狠拍向石像胸前那道裂缝。
纸贴上去的刹那——
天炸了。
一道雷火从云层劈下,正中石像头顶。轰的一声,整座庙都在抖,瓦片哗啦啦往下掉,烟尘冲天而起。
所有人往后退,尖叫。
我站着,没动。
风突然停了。
庙里静得能听见灰落的声音。
然后,石像的左眼,缓缓睁开了。
一道幽光从裂纹里渗出来,像泪,又像火。那光映在我脸上,映进我眼里。
我听见山林在动。
先是窸窣,接着是踏地声,密如雨点。
一头白狐从林子里窜出,通体无杂毛,四蹄踏火,冲到庙前,伏地叩首。
紧接着是狼,是獾,是野猪,是盘在古树上的青蛇,是攀岩而下的猿猴……百兽奔涌而来,黑压压一片,全都趴在地上,头抵着地,呜咽低鸣,像在拜母。
陈九姑脸色惨白,后退两步,撞翻了供桌。水碗打翻,香炉倾倒,三炷香断成两截。
她袖子里的锈剪子抖得厉害,剪尖朝下,一滴黑血落下,渗进土里。
我没看她。
我听见一声极轻、极颤的喊声,从远处传来:
“阿娘……”
我回头。
小满躲在那棵老柏树后,左眼全黑,像两口深井。她瘦小的身体抖得像风里的叶子,可她看着我,嘴唇发白,却没哭。
她是第一个叫我阿娘的人。
我眼眶热了一下。
很快压下去。
我转回身,伸手,轻轻抚上石像的脸。石头冰冷,可那一道裂痕里,有微弱的脉动,像心跳。
我声音很轻,只有我和他知道:
“你我皆弃子,今夜……做回主人。”
话音落下的时候,风又起了。
大雨跟着砸下来,噼里啪啦打在屋顶残瓦上。红盖头被风卷起,在空中翻飞,像一只不肯落地的鸟。
它飞过人群头顶,掠过陈九姑惊骇的脸,穿过雨幕,最后轻轻落在石像的右肩。
像披上了战袍。
就在这时,山脚下,七座坟同时震动。
新土龟裂,草根翻卷。七道灰影从坟中爬出,跪在地上,朝着老庙方向,一个接一个,磕下头去。
最前面的是赵金贵。
他魂体稀薄,脸都看不清,只剩一双眼,浑浊地望着我。他嘴唇哆嗦,声音断断续续:
“招娣……饶我……我不是……有意的……那夜我……”
他想往前爬,可刚动一下,石像眼中幽光一闪,他整个人猛地一颤,伏在地上,再不敢动。
其余六个前任也都在。有的死于痨病,有的淹死在河里,有的被山石砸中脑袋……他们生前没一个对我好过。打骂、嫌弃、冷眼、算计,样样不少。
可现在,他们都跪着。
跪得比我当年还要低。
雨越下越大。
村民早就跑光了。只剩我和小满站在庙前,还有那尊断臂的石像,和满山跪伏的百兽。
陈九姑没走远。她躲在坡下一块大石后,一只手死死按着袖口,另一只手在地上画了个符,嘴里念着什么。
我看见她脚边泥土微微隆起,一条肉红色的细虫钻出地面,扭动着,往我刚才站的地方爬去。
替命蛊。
她早就算好了。想借我的命格续她的寿。
我不动声色。
雨水顺着我的发丝流进脖颈,红嫁衣湿透,紧贴身上。我站了很久,直到第一声雷滚过天际。
小满慢慢走过来,站在我身后半步,没说话,只是伸手,轻轻拉住了我衣角。
她的手冰凉。
我低头看她。
她仰着脸,左眼漆黑如墨,轻声说:“阿娘,他醒了。”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石像。
它的左眼还睁着,光未散。右臂虽仍是石头,可指尖似乎动了一下,极轻微,像要抬起来,却又停住。
我知道它在忍。
神格未全,躯壳残破,不能妄动。
可它在看我。
像在等我下一步。
我缓缓转过身,望向村口方向。
那里灯火零星,狗吠隐约。曾经把我当瘟神赶出去的人,此刻缩在屋里,不敢出声。
从前他们叫我王寡妇,嫌我命硬。
从今往后……
让他们叫我一声‘娘娘’。
雨中,我抬起手,掌心朝上。
一道细小的电光在指尖跳跃,蓝白色,噼啪作响。
它不认别人,只认我血里的火。
身后,石像的眼光微动。
风穿过破庙,吹起残破的经幡。
一声极轻的石响,从神龛传来——
像是有人,在应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