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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报上的血字

农村的趣事

暴雨砸在祠堂门前的石阶上,像有人往地上甩铁钉,一声声砸得人心里发颤。

我坐在祖宗牌位前,背靠着冰冷的供桌。肩头湿了一片,不知道是漏下来的雨水,还是我出的冷汗。手里的笔早就秃了毛,笔尖磨得歪斜,写出来的字一半浓一半淡,像瘸腿走路。可我还是写,一笔一划,不敢停。

纸上是《乡约》。

“凡我族人,当守本分,不得妄议村务。”

我盯着这句,手指一顿,笔尖在“不得”两个字旁边狠狠点了一下,墨滴下去,像个黑眼。

我在下面写:“那谁来管你们贪粮?”

写完这一句,我喘了口气,像是跑了几里山路。屋里没灯,只有一盏油灯搁在供桌角上,火苗被穿堂风扯得忽长忽短,照得墙上的影子也跟着晃,像一群鬼在跳。

梁上结了网,蜘蛛蹲在角落,不动。泥塑的祖先脸都裂了,嘴角翘着,也不知道是在笑我还是在哭我。

我是陈山。

没人知道我爹妈是谁。只知道那年冬天,有人把我裹在破棉袄里,放在祠堂门口的石阶上。一只布鞋留在旁边,沾着泥,后来被雨泡烂了。

收留我的是个孤寡老头,种两亩薄田,饿不死也活不好。他死得早,临走前攥着我的手说:“山娃子,你要能认几个字,兴许……能活得像个人。”

我没哭。那时候已经学会不哭了。

他埋在后山,坟前连块碑都没有。我想给他写个名字,可没人准我在族谱上添一笔。陈家村的人说,我不是陈家人,连姓都是捡来的。

但我还是姓了陈。

因为我想留下点什么。不是脚印,是名字。

所以我写字。

从墙头学大字报开始,到偷翻小学废弃课本,再到蹲在村委公告栏前抄政策条文。我不识的字就画圈,回家拿炭笔在废纸上一遍遍试。有次烧灶时翻出半卷旧书,纸都黄脆了,上面写着“民为贵,社稷次之”,我念了一遍又一遍,嗓子哑了。

我知道这些字有用。

它们不像锄头只能挖土,也不像镰刀只能割稻。它们能扎人,能点火,能照黑路。

所以我把查到的东西都写下来。

救济粮账本不对。去年报灾,上面拨了三百担米面,可村里人只领到八十九担。剩下的呢?仓库夜里有车进出,车牌用泥糊着。我蹲在草垛后记了三天,记下车辙、时间、还有人名。

我把这些全抄在纸上,整整齐齐贴成一张墙报,贴在祠堂大门外。

白纸黑字。

标题就八个字:

**陈家村三百担救济粮,去了哪里?**

外面有动静了。

脚步踩水声,由远及近。几个半大孩子围过来,仰着头看,一个瘦脸小子念出声:“粮账不符……查无凭证?”\

另一个戳了戳纸:“这谁写的?不怕死啊?”

老李头拄着拐杖路过,瞥了一眼,叹了口气:“娃儿,祸要来了。”

我没说话,只把砚台往怀里挪了挪。那方砚裂了道缝,是我用米汤和黄泥补的,磨出来的墨总带着涩味。但它是我的。就像这支笔,虽然秃,但握在我手里。

我听见远处狗叫,越来越急。

火把的光先照进来。

红黄的光撞在门板上,接着是踹门的响动,木门“哐”地撞墙反弹,雨水跟着灌进来,打湿了我的裤脚。

村长站在门口,一身干爽西装,胸前别着村委会牌子,皮鞋锃亮,像是刚从电视里走出来。

他身后两个壮汉举着火把,火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大,压在我身上。

他一眼就看到了门外的墙报。

脸沉了下来。

一步跨进来,伸手就把纸撕了。

“谁贴的?”声音不高,但像刀刮锅底。

我没动。

他目光扫过我,看到地上的稿纸堆,冷笑:“哦,是你。”

他把撕下的纸揉成一团,扔在我脸上。

“贱民也配写东西?规矩都不懂?”

我抬起头:“那是三百担救命粮。老张家媳妇饿得坐月子喝凉水,孩子没活过三天。”

“放屁!”他猛拍供桌,油灯一晃,差点翻。“你算什么东西?一个捡来的野种,也敢查村务?你也配谈规矩?”

我站起身,膝盖有点软,但还是站直了。

“我不是谈规矩。我是写真相。”

“真相?”他笑出声,扭头对身后人说,“听听,这小畜生说什么?真相?他懂个屁真相!”

他忽然逼近一步,唾沫星子溅到我脸上:“你知道上面是谁批的粮?知道运输是谁负责的?你知道一句话说错,全村明年一分钱补助都拿不到?啊?你知不知道?”

我没退。

“我知道饿肚子的是谁。”

他愣住。

那一瞬,我看见他眼里闪过一丝慌。

可马上又被压下去。

他抬手就是一巴掌。

耳中嗡的一声,嘴里泛出铁锈味。我摔倒在地,手撑地时碰到了砚台,墨汁洒出来,染黑了半边袖子。

我抬头看他。

他还站着,手还举着,脸上怒意未消,却也不再动手。也许是他自己都没想到我会这么看着他——不求饶,不哭,也不骂,就那么看着。

像在记他的脸。

一个小男孩蹲在门外,想捡地上碎纸片。村长身后一个壮汉冲上去,一脚踢在他屁股上。

“滚开!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孩子哭着跑了。

我猛地扑过去,抢他手里的纸团。

“还给我!那是字!是证据!”

我在他腿边抓,撕开一角,纸飞起来,被风吹到供桌下。

村长一脚踩住。

我伸手去抠。

他另一只脚抬起,冲着油灯就是一踢。

灯倒了。

火顺着墙报残片烧起来,先是边角卷曲变黑,接着“呼”地一声窜起半尺高。热浪扑面,我闻到纸焦味、油腥味,还有我自己手背上被烫出的皮肉味。

我扑上去用手拍。

火燎着手背,疼得钻心,但我没松。我把那一角没烧完的纸死死攥进手心,指甲掐进掌肉里,血混着墨,滴在地上。

村长一脚踹在我肚子上。

我翻出去,撞在牌位架上,几块木牌掉下来,砸在我头上。我蜷在地上咳,喉咙发腥,但手还是护着砚台和那支断笔——刚才摔的时候,笔杆裂了,只剩半截。

祠堂里全是烟。

火还在烧,但没人管。村长甩了甩袖子,转身就走。

“以后再让我看见你写一个字,”他停在门口,回头看我,“打断你的手。”

门关上了。

火把的光消失,只剩下火苗在残纸上舔舐,发出“噼啪”声。雨还在下,漏进屋里的水滴在灰烬上,升起一股白烟。

我趴在地上,喘。

手心那片纸还攥着,焦了一半,但上面那行字清清楚楚:

**粮账不符,查无凭证。**

我把它一点点摊开,怕碰碎了。指尖抖得厉害。

眼泪掉下来。

砸在纸上,墨迹晕开,像一场小洪水,漫过“不符”两个字,把“查”字也泡软了。

我想起老头临死前说的话。

“你要能认几个字,兴许……能活得像个人。”

可我现在才知道,识字不是为了活得像人。

是为了让那些不想让你活着的人,睡不安稳。

我慢慢爬起来,跪在灰里,把断笔捡回来,插进腰带。砚台也抱在怀里,哪怕它裂了。

我低头看着那片残稿,嘴唇动了动。

没人听见。

我说:“这一笔,烧不掉。”

屋梁上,有轻微的响动。

一根横梁轻轻压了一下,像是有人踩过。

我没抬头。

但我知道,刚才有人在上面。

火光最亮的时候,我眼角余光扫到过——梁上有双鞋,灰布底,破了个洞。

现在鞋不见了。

只在墙角瓦瓮边,露出一截泛黄的纸角,被风吹得微微颤。

我没动。

我知道那不是幻觉。

有人在看我写字。

有人在等我写下去。

雨小了些。

我坐着,靠着供桌,怀里抱着砚台,手里捏着那半张纸。

外面没人。

村道空荡,连狗都不叫了。

可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他们可以撕纸,可以踢灯,可以打我、骂我、叫我野种。

但他们没法让我忘记怎么写字。

只要我还记得一笔一划怎么落,只要我还能写出一个字——

我就没输。

我闭上眼,脑子里全是那些数字:三百担,八十九担,二百一十一担去向不明。

还有人名:王会计、赵保管、村长侄子开的“惠民粮油公司”。

我把这些全刻在心里。

像刻在骨头上。

不知过了多久,我睁开眼。

天没亮。

但我不怕黑了。

我摸出断笔,在残稿背面,用烧黑的炭条写下三个字:

**接着写。**

然后我站起来,把纸折好,塞进贴身衣袋。那里离心口最近。

我走出祠堂。

门没关,任它开着。

背后是一地狼藉,灰烬未冷。

前面是雨后的村道,泥泞,昏暗,但路还在。

我往前走。

脚步很轻,但每一步都踩实了。

走到村口,有个孩子蹲在路边,手里捏着一小片焦纸,正对着路灯念:

“粮账……不符……”

我没停。

但我嘴角动了一下。

孩子抬头看我,眼神亮了亮,没说话,把纸片小心叠好,塞进书包。

我继续走。

天快亮了。

远处山脊上,有一丝灰白透出来。

不是光。

是快要破的夜。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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