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散了又起,雨后的村子像泡在凉水里的旧布,拧不出热气。天色灰蒙蒙的,云压得低,空气里全是湿土和柴火闷烧的味道。我蹲在灶前,手里的柴火一根根往膛里塞。火苗不大,黄黄的,舔着锅底,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锅里是咸菜豆腐汤。
我舀了一勺,吹了吹,送进嘴里。眉头立刻皱起来。
咸了。
我放下勺子,把半锅汤倒进潲水桶,重新加水。盐要少放,三指捏一撮就够了。她吃不得太咸。前夜她喝汤时,嘴唇刚沾上就轻轻一蹙,虽然只是一瞬,但我看见了。那不是嫌弃,是习惯——唱戏的人嗓子金贵,从小就不碰重口。
火又旺起来。
我盯着锅,心里数着时间。明日拜堂,族里说要办席,十二道菜。苏老三派人传话,让我自己张罗,不给工钱,也不出料。行。我能种地,能捕鱼,能杀猪宰羊,一顿饭,还难不倒我。
可我不想让她吃得不舒服。
汤第三次熬开,我再尝。这次刚好。油星浮在表面,豆腐嫩得颤巍巍,咸菜酸中带鲜,香气顺着灶眼往上钻,顶得房梁上的蜘蛛都缩回了角。
我盛了一碗,放在桌上。
碗边磕了个小口,是去年冬天摔的。我没换。桌上就这一副碗筷,一碟辣椒酱,一把掉漆的木梳——那是她昨夜走后,我从门槛下捡起来的。她来时没带,走时也没拿,就落在那儿,湿漉漉的。
我坐回灶台边,靠着墙。
火光跳动,照得人脸一明一暗。墙皮剥落的地方,露出里面黄泥。屋外,风又起来了,吹得晾在院角的破衣裳啪啪甩动。一只野猫从院墙跳下,落地无声,叼了块我白日扔的鱼骨,溜进草堆。
我闭上眼。
耳边是火苗燃烧的声音,还有远处某户人家关窗的“哐当”声。\
我知道她还没睡。
——
苏玉娘坐在床沿,脚边是那双红绣鞋。鞋面绷得极紧,针脚细密,是她亲手缝的。三年前丈夫死时,她发誓不再穿红。可今天,她把鞋拿了出来。
屋里没点灯。月光从窗缝挤进来,斜斜切过地面,照在嫁衣上。红绸泛着冷光,像一层凝固的血。
她伸手摸了摸袖子。
那半张婚书还在。焦黑的边角蹭着皮肤,有些刺痒。她没烧完。她想烧的。昨夜雨停后,她回到屋里,第一件事就是点火。可火折子擦了三次,都没燃起来。手指抖得厉害。
后来她放弃了。
不是怕,是累。
她掀开被子躺下,闭眼。可一闭眼,就听见那句话:“我娶的不是寡妇,是个人。”
声音不高,却像锤子敲在心上。
谁把她当人看过?\
族长说她是“守节的牌坊”,该立在祠堂边上;\
村妇说她是“克夫的灾星”,男人沾了就倒霉;\
媒婆李翠花翻着白眼说:“你再美,也是个没男人要的寡妇。”\
只有他。\
不说她守了多少年寡,不提她丈夫怎么死的,不问她有没有孩子。\
只说她是个人。
她猛地坐起来,胸口起伏。
不行。不能心软。\
这婚是逼的。他是帮凶也好,无辜也罢,反正他收了聘礼,点了头,明日就要牵着她拜祖宗。\
她不能认。
她起身,走到镜前。铜镜擦过了,照得出人影。她看着里面的自己——眼窝发青,嘴唇干裂,头发松垮。不像个新娘,像个逃犯。
她冷笑一声,抬手解开衣带。
素布衫滑落肩头。她赤脚走到灶前,拉开柜门,抓出一把干柴。她要把嫁衣烧了。一块都不留。
可手伸到一半,又停住。
外面风大,万一火星溅出去,引了火灾,第一个查的就是她。苏老三正等着抓她把柄。
她咬牙,退回床边,一脚踢开那双红绣鞋。
鞋飞出去,撞在墙上,发出闷响。
她躺回去,拉过被子蒙头。
可睡不着。
鼻尖似乎还有腊肉香。
——
村道泥泞,脚印一道深一道浅。
苏玉娘披着素布衫,推门走了出来。风一吹,她打了个寒战。地上积水未干,每一步都踩出水花。她走得很慢,像是被什么拽着腿。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来了。
明明恨他。明明不该来。\
可脑子里全是那碗汤的味道。滚烫,油润,从喉咙一直暖到胃底。\
还有他说话的样子——不看她,不讨好,不装可怜,就那么站着,说“你昨晚没吃饭”。
像知道她是谁。
她走到王家门口,停下。\
窗内有光,人影映在糊纸的窗上,一动一动,是在拨火。\
她没敲门,也没喊。\
贴着墙,一点点挪近窗边。耳朵靠近糊纸的缝隙,屏住呼吸。
里面传来声音。
“你说我是憨子……可我知道,人饿久了,心会冷。”
她身子一僵。
“我不是要你谢我,也不是要你认命。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娶的不是寡妇,是个人。”
她的手紧紧抓住墙角的砖缝,指甲抠进泥里。
眼泪突然涌上来。\
她仰头,盯着黑沉沉的天。雨又开始下了,一滴一滴,落在脸上,混着泪流进嘴角,咸涩。\
她靠着墙,慢慢滑坐下去,蜷起膝盖,把脸埋进去。\
没有哭出声。\
可肩膀在抖。
——
我搅了搅锅底的柴火,火苗蹿了一下。
汤快凉了。我起身,把碗端进屋,放在桌上。又添了把干草,压住火种,不让它灭。
我脱了鞋,放在窗台晾着。昨夜淋了雨,鞋底还潮。我懒得烘,反正明日还要下地。
我躺到床上。床板硬,稻草垫得薄,翻身时咯吱响。\
我盯着屋顶。\
漏雨的地方补了块铁皮,形状像只歪脖子鸡。\
我想起小时候,郎中说我命硬。\
现在想想,命硬不是不怕死,是死不了,还得活着受。\
可只要火不灭,饭能煮,汤能热,就不算输。
——
苏玉娘坐在地上,哭了很久。
雨越下越大,打湿了她的背,头发贴在颈上,冷得发麻。\
可她不想走。\
她想听他再说一句。\
哪怕一句。
可屋里安静了。\
只有火苗偶尔“噼啪”一声。
她终于抬起头,抹了把脸,站起来。\
窗台就在眼前。\
那双湿鞋静静搁在那儿,鞋尖朝外,像等着人穿上它,走出去。
她四下看了看。\
没人。
她颤抖着手,伸过去,把鞋拿了起来。\
很沉。\
湿的。\
可洗得很干净,连缝里的泥都抠出来了。\
她把鞋抱在怀里,贴近胸口。\
布料冰凉,却像抱着一块炭。
她转身,快步离开。\
走得很急,差点被门槛绊倒。\
可她没回头。
——
我半夜醒来,听见屋外有动静。
像有人踩过水洼。\
我坐起来,没点灯。\
走到窗边,往外看。\
雨还在下。\
院子里空荡荡的。\
窗台上的鞋不见了。
我愣了一下。
没丢。\
是被人拿走了。\
痕迹还在:窗台边缘有两道浅浅的压痕,是鞋底留下的。旁边还有几滴水渍,排成一条线,通向院门。
我站在那儿,看了很久。
然后转身,重新添柴,点火。\
锅里加水,放豆腐,撒盐。\
我煮了第二锅汤。
——
苏玉娘回到屋里,反手关门,落栓。
她靠着门板,喘息。\
怀里那双鞋,湿气已经浸透她的前襟。\
她把它拿出来,放在桌上。\
灯光下,看得更清楚:鞋帮磨出了毛边,后跟用粗线缝过,针脚歪斜,但结实。\
是男人的手艺。\
她找来干布,一点一点擦。\
先擦鞋面,再擦内里。\
最后,她竟找出一双自己的旧袜,塞进鞋里吸潮。
她把鞋摆在床头。\
离枕头很近。
她吹了灯。\
黑暗中,她睁着眼。\
袖子里,那半张婚书贴着手腕,像一块烙铁。\
她没烧它。\
她也拿走了他的鞋。
这两件事,她本不该做。\
可她做了。
她翻了个身,面朝墙。\
嘴里喃喃了一句,连自己都没听清。
——
天快亮了。
我坐在灶前,看着新熬的汤。\
火光映在锅里,晃动如水。\
那双鞋,她没还。\
也没穿走。\
是带回去了。\
为我烘?还是……留着?\
我不知道。\
可我知道,她听了我的话。\
她回来过。\
她拿走了鞋。
这就够了。
我盛了一碗汤,放在桌上。\
和昨晚那碗并排。\
一碗凉了,一碗还热。
我走出门,抬头看天。
云裂开一道缝,透出灰白的光。\
田里的水洼映着天色,像撒了一地碎银。\
我拎起鱼篓,往村外走。\
今日要抓鱼。\
十二道菜,得有荤。
——
李翠花蹲在自家屋檐下择菜,眼皮忽然一跳。
她抬头,看见苏玉娘的院门开了条缝。\
一个人影闪出来,低着头,快步往王家方向去。\
不是苏玉娘。\
是她的丫鬟小娥。\
手里捧着个包袱,鼓鼓囊囊。\
李翠花眯起眼。\
小娥没走正路,贴着墙根,像做贼。\
她拐进一条窄巷,李翠花立刻放下菜篮,抄小路绕过去,在巷口拦住她。
“去哪儿呢?”李翠花笑嘻嘻地问,手已经搭上包袱一角。
小娥吓一跳,往后退:“李婶!你咋在这儿!”
“我咋不能在这儿?”她一把扯开包袱,往里一看——\
红绸、金线、绣鞋、胭脂盒。\
全是嫁妆。
可包袱角绣着个小字:**王**。
李翠花眼睛瞪圆。
“这是……给王二憨的?”
小娥慌了:“你别乱说!这是……是……”
“是苏姐让我送的!”她咬牙,“说……说试菜要用。”
李翠花笑了。笑声尖利,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
“哟!还没过门,就开始送嫁妆了?哎哟哟,真是稀奇事!”
她松开手,拍拍小娥肩膀:“去吧去吧,别耽误事。”
小娥抱着包袱跑了。
李翠花站在原地,脸上的笑慢慢收起。\
她转身,快步往苏老三家走。\
脚步越来越急。
——
苏老三家,灯还亮着。
他和一个穿夹克的男人对坐桌前,桌上摊着文件。
“……她丈夫的矿难赔偿金,根本没到账。”夹克男指着一份表,“社保系统查不到记录,银行流水也没有。可以报她‘冒领补助’。”
苏老三点头:“好。明日拜堂前,让她当众念悔过书。不念?就取消口粮田,断她救济。”
夹克男冷笑:“这种寡妇,最要脸面。一吓,准服。”
门突然被推开。
李翠花一头冲进来,气喘吁吁:“三爷!出事了!”
“啥事?”
“玉娘……玉娘派人给王二憨送嫁妆了!红绸、绣鞋,全写着‘王’字!”
两人同时愣住。
夹克男脸色变了:“她不怕了?”
苏老三猛地拍桌:“不可能!她敢!”
他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走。忽然停住,阴笑:“好啊……你想演恩爱夫妻?行。明日祠堂,我就让全村看看,你们这对‘新人’,到底有多般配。”
他抓起笔,在纸上写了几行字,递给夹克男:“去找广播站。明早六点,全村通知——苏玉娘拜堂前,要自述改嫁缘由,澄清财产去向。不讲?礼不成,人不娶。”
夹克男接过纸条,点头出门。
苏老三坐回椅上,端起茶碗,吹了口气。
“我看你还能撑到几时。”
——
我走到河边,放下鱼篓。
水浑,涨了不少。我脱了外衣,卷起裤腿,走进河里。
脚底是软泥,踩下去,小腿肚一凉。我静立不动,等鱼群适应。
小时候郎中教我:抓鱼不靠眼,靠感觉。\
水流的变化,水温的起伏,鱼尾扫过的微颤——都能告诉你它在哪。
我慢慢蹲下,双手悬在水中。\
十分钟。\
二十分钟。\
忽然,右手下意识一合。\
一条鲫鱼在我掌心扑腾。
我把它放进篓里。
接着是第二条,第三条。\
我抓得不快,但一条没跑。
太阳从云缝里钻出来,照在水面上,金光粼粼。
我抬头,看见对岸有个人影站着。
苏玉娘。
她不知站了多久。\
穿着素布衫,头发挽着,没戴花。\
就那么看着我。
我没说话,也没停手。\
又抓了一条鱼,放进篓。
她转身走了。
没回头。
可我知道,她看见了。\
看见我能养活人。\
看见我不只是个蹲灶台啃冷馍的憨子。
——
傍晚,我回到家。
推开门,愣住。
桌上多了个包袱。\
红布包着,用金线绣了“囍”字。
我走过去,打开。
里面是新做的红布鞋,一双,正好是我的尺寸。\
鞋底厚实,针脚细密,内衬还垫了层软布。
我拿起鞋,翻看。\
鞋垫上,用黑线绣了两个字:\
**平安**。
我没穿。\
把它放在床头,挨着那碗冷汤。
窗外,夜又深了。\
风停了。\
雨也没下。
我坐在灶前,看着火苗。
明天,拜堂。
\[本章完\]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