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训最后一天，天空是罕见的铅灰色，厚重的云层压得很低，空气潮湿得能拧出水来。没有毒辣的阳光，却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

许程晏站在操场上，看着七班的方阵进行最后一次会操彩排。他的国护队初选通过了，昨天下午收到了面试通知——下周二放学后，在体育馆二楼。他把那张薄薄的通知单折好，夹在日记本里，和那张“今天的阳光像融化的玻璃糖”放在一起。

会操彩排结束，赵教官难得地露出了笑容——很浅，但确实是笑了。

“不错，比我想象中好。”他背着手，在队伍前踱步，“下午正式会操，都给我打起精神来！这是你们高中生涯的第一个集体荣誉！”

解散的哨声响起时，天空开始飘起细雨。细密的雨丝落在脸上，凉丝丝的，终于驱散了一点闷热。学生们欢呼着四散跑开，有的回宿舍收拾行李，有的去教室拿东西——为期一周的军训，终于要结束了。

许程晏没有立刻离开。他走到主席台旁的公告栏前，那里贴着几份新通知。最显眼的位置是一份打印的名单：《长期走读申请批准名单》。

他的目光迅速扫过那一行行名字，在中间偏下的位置找到了“周岁安”三个字。后面跟着班级和批准日期，还有一个红色的“已备案”印章。

申请通过了。

他心里莫名地松了口气，却又隐隐有些担忧。通过申请意味着她的情况确实需要特殊照顾，但同时也意味着，从下周开始，她就不会再出现在晚自习的教室里，不会住在宿舍楼，不会在熄灯后还能听到她在走廊尽头的洗漱间轻轻哼歌——虽然他只偶然听到过一次，但那个调子却记住了。

雨渐渐大了起来。许程晏转身跑向教学楼。经过那棵老梧桐时，他习惯性地看了一眼。

藤椅还在，但上面盖了一层透明的塑料布，大概是后勤处怕雨水淋坏临时盖上的。塑料布在雨中反着光，下面的藤椅轮廓模糊，像个被遗弃的舞台道具。

他忽然想起军训第一天，她第一次坐在那里的样子。那时候阳光还很烈，她穿着白色T恤，像个误入操场的旁观者。

一周的时间，不长不短，却好像改变了很多东西。

回到教室，已经有不少同学在收拾东西。假期作业发下来了——厚厚的一摞试卷和练习册。教室里闹哄哄的，混杂着解脱的欢呼和对作业量的哀叹。

许程晏的座位靠窗。他坐下，开始整理抽屉。军训期间发的各种通知、没用完的稿纸、写了一半的日记...他整理得很仔细，每样东西都归置得整整齐齐。

旁边的座位空着。周岁安还没有来。她的抽屉里也很干净，只有几本课本和一支断了铅的自动铅笔——许程晏注意到，那支铅笔和她画画用的不是同一支。

教室后门被推开，一阵轻微的风带着雨水的湿气涌进来。许程晏抬起头。

周岁安走了进来。她没打伞，头发被雨淋湿了一些，额前的碎发贴在皮肤上。她今天穿了件浅蓝色的针织开衫，里面是白色的圆领T恤，下身是深色的牛仔裤，脚上一双白色帆布鞋已经溅上了泥点。

她走到座位旁，把背包放在椅子上，没有立刻坐下，而是看向许程晏。

“你的走读申请通过了。”许程晏说，说完才意识到这话有些突兀。

周岁安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嗯，早上班主任跟我说了。”

短暂的沉默。雨点敲打着窗户，发出细密的声响。

“下周开始，你就不住校了？”许程晏问，声音很轻。

“嗯。”周岁安从背包里拿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擦了擦头发，“我家离学校不远。”

“那...晚自习呢？”

“申请了免修。”她顿了顿，补充道，“晚上要去医院做康复。”

许程晏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他想问是什么康复，想问她到底怎么了，但最终只是说：“哦。”

周岁安擦完头发，把纸巾扔进垃圾桶，在座位上坐下。她没有立刻收拾东西，而是看着窗外渐渐变大的雨。

“其实住校也挺好的。”她忽然说，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热闹。”

许程晏看向她。她的侧脸在雨天灰白的光线里显得格外清晰，睫毛很长，鼻梁挺直，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她的表情很平静，但许程晏总觉得，那平静下面藏着什么他看不懂的东西。

“你也可以申请...”他话说一半停住了。他知道这话不合适。

周岁安转过头，对他笑了笑。那笑容很浅，几乎是转瞬即逝。“没事，习惯了。”

她开始收拾东西。动作不快，但很有条理。课本、作业本、笔袋、还有那个素描本——她小心地把素描本放进背包最里层，拉好拉链。

许程晏也继续收拾自己的东西。两人没有说话，只有窸窸窣窣的整理声和窗外的雨声。

不知过了多久，周岁安忽然开口：“对了。”

许程晏抬起头。

她从背包侧袋里摸出那个熟悉的银色铁盒，但这次打开后，里面不是白色的薄荷糖，而是一种深紫色的小糖果，包装纸是半透明的，能隐约看到里面果酱般的颜色。

“蓝莓味的。”她说，捏出一颗递过来，“尝尝？”

许程晏接过糖。指尖再次触碰到她的手指，这次他没有立刻缩回。她的手指很凉，大概是被雨淋的。

“谢谢。”他说。

“不客气。”周岁安自己也拿了一颗放进嘴里，然后把铁盒收好，“薄荷味的吃完了，便利店只有这个。”

许程晏剥开糖纸，把深紫色的小糖果放进嘴里。蓝莓的甜味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混合着一丝微酸，还有一点点清凉——不是薄荷那种刺激的凉，而是更温和的果香。

“好吃吗？”周岁安问，眼睛看着他。

“嗯。”许程晏点头，“比薄荷的甜。”

“我也觉得。”她笑了，这次笑容真切了一些，“其实我更喜欢这个味道。”

雨还在下。教室里的人渐渐少了，只剩下几个值日生在打扫卫生。风扇关了，窗户开着一条缝，湿漉漉的风吹进来，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许程晏慢慢吃着那颗蓝莓糖，甜味在舌尖化开，一点点渗透。他看着周岁安收拾好东西，背上背包，准备离开。

“下周见。”她走到教室门口，回头说。

“下周见。”许程晏回应。

她走出教室，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渐渐远去。

许程晏坐在座位上，嘴里还残留着蓝莓的甜味。他看向窗外，雨幕中，那个浅蓝色的身影正穿过操场，走向校门方向。她没有打伞，走得不快，像是在享受这场雨。

直到那个身影完全消失在雨幕中，许程晏才收回目光。他收拾好最后的东西，背上书包，也离开了教室。

走廊里很安静，只有他的脚步声。经过七班门口时，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那个靠窗的座位——现在空了，桌面上干干净净，仿佛从来没有人坐过。

但桌角有一个很浅的铅笔印，像是画草图时不小心留下的。许程晏认得那个线条，是梧桐树叶的形状。

他站在那里看了几秒，然后转身下楼。

雨小了一些，变成细细的雨丝。许程晏没有直接回宿舍，而是绕路去了那棵老梧桐。

塑料布还盖在藤椅上，被雨水打湿后变得透明，下面的藤条纹理清晰可见。他想起这一周，每天都能看到那个身影坐在这里，看书，画画，或者只是发呆。

现在军训结束了，这片树荫还会属于她吗？

他站了一会儿，转身离开。走到操场中央时，他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摸出那颗蓝莓糖的包装纸——他刚才没有扔，下意识地收了起来。

紫色的糖纸在雨中泛着微光。他小心地展平，上面印着小小的蓝莓图案和品牌logo。他把糖纸折好，放回口袋。

回到宿舍，其他人已经在热火朝天地打包行李。一周的军训结束，明天正式放假，大家都归心似箭。

“许程晏，你还不收拾？”上铺的男生问。

“马上。”他把书包放下，开始整理床铺。

“听说下周一开始正式上课，课表已经排出来了。”另一个室友说，“妈的，早上七点二十就要早读，比军训还狠。”

“对了，你们知道吗，周岁安申请走读通过了。”有人提起这个话题。

“真的？为什么啊？住校多自由。”

“好像是她身体不太好，需要定期去医院。”

“什么病啊？看不出来啊。”

“不知道，班主任没说。”

讨论声在耳边回荡，许程晏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叠衣服。他把那件迷彩服叠得整整齐齐，放进衣柜最底层——可能再也不需要穿了，但留着当个纪念。

整理到书包时，他摸到了那张蓝莓糖纸。他拿出来，夹进日记本里，和其他的“纪念品”放在一起。

晚上，宿舍楼比平时安静许多。大家要么在收拾行李，要么在玩手机，要么已经早早睡下——这一周确实累坏了。

许程晏躺在床上，却睡不着。他听着窗外的雨声，脑海里反复回放着今天的画面：雨中的梧桐树，透明的塑料布，蓝莓糖的甜味，还有她说“下周见”时那个很浅的笑容。

他想起那份走读申请，想起“定期治疗”，想起她吃药的场景。

这个女孩身上有太多谜。而最让人困惑的是，她似乎并不在意别人怎么看，也不打算解释什么。她就像这场雨，来得突然，走得也干脆，只留下湿漉漉的痕迹和清新的空气。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天空被洗过一样干净，呈现出清澈的淡蓝色。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温柔而不灼热。

许程晏起得很早，拖着行李箱走出宿舍楼。操场上空荡荡的，只有几个工人在拆卸军训用的设施。那棵老梧桐下的藤椅已经被搬走了，只剩下一个浅浅的印子。

他拉着行李箱走向校门。路过教学楼时，他抬头看了一眼七班的窗户。玻璃在晨光中反着光，看不清楚里面的样子。

校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等车的学生和家长，闹哄哄的。许程晏找到自家的车，把行李箱放进后备箱。

“累坏了吧？”妈妈从驾驶座回过头，“晒黑了。”

“还好。”他坐进副驾驶。

车子缓缓驶离学校。许程晏回头看了一眼。青城一中的大门在晨光中渐渐远去，教学楼的红砖墙在绿树掩映中若隐若现。

一周的军训结束了。

高中生活，其实才刚刚开始。

假期两天过得很快。许程晏大部分时间待在家里，整理新发的课本，预习下周的内容，偶尔帮妈妈做点家务。周日下午，他开始收拾返校的行李。

“这个带上。”妈妈递过来一盒洗好的水果，“跟室友分着吃。”

“嗯。”

“还有这个，秋天了，晚上凉。”又是一件薄外套。

许程晏一一接过，塞进行李箱。他的东西不多，很快就收拾好了。最后，他从书桌抽屉里拿出那本日记本，翻开，看着里面夹着的东西：薄荷糖纸，蓝莓糖纸，还有那张写着“今天的阳光像融化的玻璃糖”的纸片。

他看了很久，然后小心地合上日记本，放进背包最里层。

周一下午，返校。正式上课的前一天晚上，教室里坐满了人。假期作业要交，新课本要发，还有一大堆杂事。

许程晏到得比较早，教室里还没几个人。他走到自己的座位——还是那个靠窗的位置。旁边的座位空着，桌面上干干净净。

他坐下，从背包里拿出课本，一本本摆好。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晚霞把天空染成温柔的橙粉色。

同学们陆续到来，教室里渐渐热闹起来。大家都在讨论假期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作业写完了没有。许程晏安静地坐着，偶尔回应一下邻座同学的搭话。

六点半左右，教室后门被推开。

许程晏抬起头。

周岁安走了进来。她今天穿了件米色的连帽卫衣，下身是深色的工装裤，头发扎成松松的马尾，露出干净的额头。她看起来气色不错，脸颊有淡淡的红晕。

她走到座位旁，放下背包，对许程晏点了点头：“嗨。”

“嗨。”许程晏回应。

“假期过得怎么样？”她一边问，一边从背包里往外拿东西。

“还行。你呢？”

“去了趟医院，其他时间都在家。”她说得很自然，仿佛在说“去了趟超市”一样平常。

许程晏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好说：“哦。”

周岁安似乎并不在意，她拿出课本，摆好，然后从卫衣口袋里摸出那个银色铁盒，打开，里面还是蓝莓糖。

她捏出一颗，递过来：“给你。”

许程晏接过，这次指尖的触碰更短暂，几乎只是一瞬间的接触。

“谢谢。”

“不客气。”她自己拿了一颗，“这盒也快吃完了，下次换别的味道试试。”

“你都试过什么味道？”

“薄荷，蓝莓，柠檬，还有...好像是葡萄？”她想了想，“葡萄的不太好吃，太甜了。”

许程晏剥开糖纸，把蓝莓糖放进嘴里。熟悉的甜味在舌尖化开，带着一点点微酸。

“你喜欢哪个味道？”他问。

“蓝莓。”周岁安毫不犹豫，“薄荷的太冲，柠檬的太酸，葡萄的太甜。蓝莓刚好。”

第五章蓝莓味的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