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训第四天,清晨五点的天空还是深蓝色的,只有东方天际泛着鱼肚白。许程晏比起床哨提前二十分钟醒来,轻手轻脚地爬下床铺,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小手电筒,借着微弱的光开始整理内务。
昨晚他几乎没睡。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昨天的画面——周岁安递过来的那瓶水,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素描本上快速移动的铅笔;还有那张纸片上,那句“今天的阳光,像融化的玻璃糖”。
他把那张纸片小心地夹在日记本里,放在行李箱最底层。那瓶水还剩三分之一,他放在床头柜上,瓶身上的水珠早已蒸发,但透明塑料在晨光中依然折射出微光。
宿舍里其他人都还在沉睡,鼾声此起彼伏。许程晏叠好豆腐块,整理好洗漱用品,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折叠整齐的表格——《青城一中校园国旗护卫队申请表》。
这是他犹豫了整整四天才决定填写的。表格已经填写完毕,字迹工整得近乎刻板。在“申请理由”一栏,他只写了一句话:“想离国旗更近一点。”
其实理由远不止这个。但他不知道还能写什么。总不能写“因为穿制服的样子看起来很精神”,或者“因为想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透明”吧。
他把表格小心地夹进一本物理课本里,放进书包。今天上午训练间隙,负责国旗护卫队选拔的刘老师会在主席台旁的临时办公室收表。
起床哨尖锐地响起。宿舍瞬间“活”了过来,抱怨声、哈欠声、匆忙的脚步声混成一片。许程晏已经收拾妥当,第一个走出宿舍门。
清晨的操场笼罩在薄雾中,空气湿漉漉的,带着青草和泥土的味道。各班级开始列队,教官们洪亮的口令在空旷的操场上回荡。
七班的方阵依旧在操场东侧。许程晏站回自己的位置——第三排第四个,这个位置已经成了他在这片迷彩海洋中的固定坐标。他下意识地看向那棵老梧桐。
藤椅空着,周围散落着几片被夜风吹落的叶子。梧桐树的影子被晨光拉得很长,投在红色的塑胶跑道上,像一幅抽象的水墨画。
“军姿!三十分钟!”赵教官的声音打断了许程晏的思绪,“今天上午我们要练齐步走与正步走的转换!都给我打起精神!”
训练开始了。许程晏努力集中注意力,但思绪总会不自觉地飘向梧桐树的方向。他在等那个身影出现,就像等待日出一样自然。
七点半左右,早餐时间结束的哨声响起。解散的人群涌向食堂方向,许程晏却没有动。他看了眼手表,从书包里拿出那份申请表,走向主席台。
主席台旁的临时办公室是一间用活动板房搭建的小屋,门口贴着“国旗护卫队报名处”的打印纸。门半掩着,能听到里面传来的谈话声。
许程晏在门口站了几秒,深吸一口气,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
推开门,办公室里坐着两个人。一位是负责选拔的刘老师,四十多岁,身材挺拔,即使穿着便装也能看出军人的影子。另一位是个女生,高二的学姐,胸前别着国旗护卫队的徽章。
“同学,有事吗?”刘老师抬起头,目光锐利。
“老师好,我来交申请表。”许程晏把表格递过去。
刘老师接过表格,快速浏览了一遍。“许程晏...高一七班。”他抬起头,仔细打量着眼前的男生,“身高多少?”
“一米七八。”许程晏回答。
“体重?”
“六十二公斤。”
“以前参加过类似训练吗?”
“没有。”许程晏顿了顿,“但我在初中的时候,每周一都负责升旗。”
刘老师点点头,在表格上做了个记号。“行,表格我先收着。初选通过的话,下周会通知面试和体能测试。”他指了指桌上的一叠文件,“把表格放那儿吧,跟其他的一起。”
“好的,谢谢老师。”
许程晏把表格放在指定的位置,转身准备离开。就在他转身的瞬间,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桌面上散落的几份文件。
最上面是一份《学生情况说明表》,旁边附着一份《长期走读申请》。
申请人的名字栏,清晰地写着:周岁安。
许程晏的脚步顿住了。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看向那份申请。表格填写得很完整,字迹清秀有力,和他平时看到的周岁安写在作业本上的那种随性字体不太一样。
在“申请理由”一栏,只有简洁的几行字:
“因身体状况特殊,需定期接受治疗及康复训练。为方便就医及家人照顾,特申请长期走读。”
下面是家长签字和班主任意见。班主任的批注写着:“情况属实,建议批准。”后面是教导处的盖章。
许程晏的目光落在“身体状况特殊”那几个字上。字体加粗了,在整张表格中显得格外醒目。他忽然想起开学那天,班主任桌上那份医院的证明;想起军训时她总是独自待在树荫下;想起她递水时,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同学?”刘老师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
许程晏猛地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盯着别人的申请表看了太久。“抱歉。”他低声道歉,匆匆走出了办公室。
门在身后关上。清晨的阳光有些刺眼,他眯起眼睛,站在主席台的阴影里,心脏跳得有些快。
操场上,第二批吃早餐的同学已经开始陆续返回。许程晏没有立刻回班级方阵,而是绕到主席台后面,沿着跑道慢慢地走。
他的脑海里全是那份申请表上的内容。“身体状况特殊”、“定期接受治疗”、“康复训练”。每一个词都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他心里平静的湖面,激起一圈圈疑惑的涟漪。
她到底怎么了?
严重吗?
为什么从来没听人提起过?
这些问题在他脑海里盘旋,找不到出口。他想起了她苍白的皮肤,想起了她总是穿得比其他人多的衣服——即使在炎热的夏天,她也总是穿着长袖或七分袖;想起了她偶尔露出的疲惫神情,那种疲惫不是熬夜后的困倦,而是更深层的东西,像是从骨头里透出来的累。
“许程晏!”班长的喊声从不远处传来,“集合了!”
许程晏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操场另一头。他加快脚步跑回七班方阵,正好赶上教官点名。
“许程晏。”
“到。”
赵教官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训练继续。
上午的训练内容是齐步走与正步走的转换。这是个技术活,需要高度的协调性和节奏感。许程晏努力集中精神,但思绪总是不受控制地飘向那份走读申请。
“注意节奏!一、二、一!换!”教官的口令在耳边炸响。
许程晏在齐步走换正步走时慢了半拍,差点绊到前面的同学。
“第三排第四个!集中注意力!”赵教官走到他面前,严厉地盯着他,“你在想什么?”
“对不起,教官。”许程晏低下头。
“二十个俯卧撑!现在!”
许程晏没有争辩,就地趴下开始做俯卧撑。水泥地面被晒得滚烫,手掌按上去的瞬间就能感觉到热度。他一下一下地做着,汗水滴在地上,迅速被蒸发。
做到第十五个的时候,他感觉手臂开始发抖。视线有些模糊,但他咬紧牙关继续。
“好了,归队!”教官终于喊停。
许程晏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重新站回队伍里。掌心被烫得发红,火辣辣地疼。但他好像感觉不到,脑海里还是那份申请表,那些字句。
上午的训练终于在十一点半结束。解散的哨声响起时,所有人都像泄了气的皮球。许程晏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向放水壶的地方,拿起那瓶还剩三分之一的水,犹豫了一下,没有喝。
他看向梧桐树的方向。
周岁安已经在那里了。她今天穿了一件米白色的亚麻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细瘦的手腕。她没有画画,而是拿着一本书在看,但似乎并不专注,目光时不时地飘向远方。
许程晏站在原地,手里握着那瓶水,忽然不知道该做什么。他想走过去,但找不到理由。他想问她关于那份申请表的事,但那显然不合适。
犹豫了几分钟,他最终还是转身走向食堂。走到半路,他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就在这时,周岁安抬起了头。
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距离有点远,许程晏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但他能感觉到她在看他。隔着半个操场,隔着燥热的空气,隔着嘈杂的人声,他们的视线就这样撞在了一起。
许程晏的心脏猛地一跳。他下意识地想移开目光,但身体好像不听使唤,就那么僵在那里。
几秒钟后,周岁安先移开了视线。她低下头,重新看向手中的书,但许程晏注意到,她翻页的动作比之前快了一些。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继续走向食堂。
午饭吃得食不知味。许程晏机械地往嘴里扒着米饭,脑海里反复回放着那份申请表的内容。同桌的男生们在热烈讨论下午的射击训练——军训最期待的项目之一,但他完全听不进去。
“许程晏,你不舒服吗?”旁边的男生注意到他的反常。
“没事,就是有点热。”他敷衍道。
“下午射击训练可要打起精神啊!听说用的是激光模拟枪,能打靶计分的!”
许程晏点点头,心里却在想别的事。
下午一点半,射击训练场设在操场西侧。一排靶子立在五十米外,每个靶位前放着一把激光模拟枪。学生们按班级轮流上场,每人五发“子弹”。
轮到七班时,气氛明显兴奋起来。许程晏被分到第三组,站在等待区看着前面的同学操作。大多数人都很兴奋,但也有些紧张,脱靶的、打到别人靶上的情况时有发生。
“许程晏,准备!”教官喊道。
他走上前,在指定的靶位前趴下。地面被太阳晒得发烫,透过迷彩服都能感觉到热度。他调整了一下姿势,把枪托稳稳地抵在肩窝,眼睛凑近瞄准镜。
瞄准镜里的世界很清晰。靶心在五十米外,一个小小的圆点。他调整呼吸,就像初中时参加校运会跑八百米前那样,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食指扣动扳机。
“砰——”模拟枪发出逼真的声响。
远处的电子显示屏亮起:10环。
“好!”旁边的教官赞了一声。
许程晏没有分心,继续瞄准。第二枪,9环;第三枪,10环;第四枪,9环;最后一枪,他屏住呼吸,瞄准的时间比前几枪都长。
10环。
五发子弹,四十七环。目前全班的最高分。
“不错啊许程晏!”教官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前练过?”
“没有,第一次。”他老实回答。
“有天赋。考虑加入射击社团吗?学校有。”
许程晏摇摇头,没有说话。他放下枪,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目光下意识地扫向操场对面。
周岁安不在她的梧桐树下。
他愣了一下,目光在操场上搜寻。终于在医务室旁边的树荫下看到了她。她正和校医说着什么,手里拿着一个白色的药盒。校医是个和蔼的中年女医生,正认真地向她交代什么,时不时指指药盒上的说明。
周岁安听得很认真,不时点头。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她身上,在她白色衬衫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她接过药盒,打开看了一眼,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药瓶,倒出几粒药片,就着手中的水瓶吞了下去。
整个动作自然流畅,像是做过千百遍。
许程晏站在那里,看着这一幕,忽然觉得胸口有些发闷。他想起那份申请表上的“定期接受治疗”,想起“身体状况特殊”。那些原本只是文字的描述,在这一刻突然有了具体的画面。
周岁安吃完药,和校医又说了几句话,然后转身朝她的梧桐树走去。她的步伐很稳,但许程晏注意到,她的左手一直轻轻按在胃部的位置。
她走回藤椅旁,没有立刻坐下,而是站在那里,仰头看着天空。阳光照在她脸上,她眯起眼睛,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她就那样站了很久,久到许程晏几乎以为她变成了树的一部分。
然后她缓缓坐下,拿出素描本,又开始画画。
许程晏收回目光,发现自己手心全是汗。他握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下午剩下的训练,他完全心不在焉。射击时的专注和冷静消失无踪,齐步走时差点同手同脚,被教官训了好几次。
“许程晏!你今天到底怎么回事?”赵教官终于忍不住了,“上午做俯卧撑,下午就魂不守舍的!是不是中暑了?”
“对不起,教官。”他只能重复这句话。
“去医务室看看!别硬撑!”
“我没事...”
“这是命令!”
许程晏只好离开训练场,走向医务室。他不是真的想去医务室,只是需要一个离开的理由。
经过梧桐树时,他放慢了脚步。
周岁安正在画画,铅笔在纸上快速移动。她没有抬头,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许程晏看到她画的是远处的教学楼,线条简洁却传神,把午后阳光下的建筑轮廓捕捉得恰到好处。
他本想直接走过去,但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停下了。
周岁安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
四目相对。
这一次距离很近,近到许程晏能看清她眼中的惊讶,能看清她睫毛上沾着的一点铅笔灰,能看清她脸颊上细小的、几乎透明的绒毛。
“你...”周岁安先开口,声音很轻,“不舒服吗?”
许程晏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说:“教官让我去医务室看看。”
“哦。”周岁安低下头,继续画画,但笔尖明显慢了下来。
许程晏站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的目光落在她的素描本上,落在她握着铅笔的手指上——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那个...”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干涩,“谢谢你昨天给的水。”
周岁安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丝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