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军训

军训的通知像一盆烧滚的油，哗啦浇在了高一新生的兴奋劲儿上。迷彩服分发时，教室里弥漫着混合着樟脑丸味道的哀怨。只有周岁安，拎着那套对她来说过于宽大的作训服，脸上没什么波澜，随手将它塞进了课桌最深处，仿佛那不是未来一周的“刑具”，而是一件无关紧要的旧雨衣。

没有解释，也没有人追问。大家只当是这个看起来有点酷、又似乎对什么都提不起劲的女生，用她自己的方式在表达抗拒。毕竟，她看起来完全健康，甚至偶尔眼底闪过的不耐烦，还带着点生人勿近的利落。

军训第一天，操场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嗡嗡作响的炼钢炉。阳光是白炽的，地面蒸腾起扭曲的热浪。教官的吼声、凌乱又试图整齐的脚步声、压抑的喘息声，还有远处不知疲倦的蝉鸣，交织成一首名为“吃苦”的交响乐。

七班的方阵在操场东侧，大部分时间暴露在无遮无拦的烈日下。只有短暂休息时，才能扑向跑道边那排瘦高的梧桐树，争夺一点点可怜的荫蔽。

而周岁安，却早早地、堂而皇之地，占据了一片最好的树荫。那是离七班方阵不远不近的一棵老梧桐下，浓密的树冠像一把巨大的绿伞。学校后勤处搬来的一把旧藤椅，被她拖到了树根旁。她坐在上面，身边放着一瓶水和一本厚厚的书，姿态放松得与整个操场上紧绷的氛围格格不入。

迷彩的方阵里，汗水顺着年轻的脸颊小溪般流淌，每个人都在咬牙坚持，或偷偷做着小动作缓解酸痛。只有她，穿着简单的白色棉T恤和浅灰色运动短裤，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腿，安安静静地待在清凉里，像一个置身事外的观众。

起初，这引来了不少目光。有羡慕，有好奇，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凭什么”的嘀咕。但很快，训练的艰苦占据了上风，大多数人无暇他顾，只在累得眼冒金星时，瞥一眼那片诱人的荫凉，和荫凉里那个过于舒适的身影，心里泛起点复杂的滋味。

许程晏站在方阵中偏后的位置。站军姿时，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目光必须直视前方教官冷峻的脸。汗水浸透了他的后背，迷彩服紧贴着皮肤，闷热难当。阳光刺眼，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然而，在每一次允许调整的几秒钟里，在每一次集体转向的短暂空白中，他的视线总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极快地掠向那片梧桐树荫。

他看到周岁安并不总在看书。很多时候，她只是仰头看着树叶缝隙里破碎的蓝天，或者低头看着地上的蚂蚁搬运食物碎屑。她喝水很慢，小口小口地抿，喉结轻轻滚动。有时，她会抬起手，用手背擦一下额角——那里其实并没有汗，只是一个习惯性动作。她的手很白，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有一次，教官命令全体坐下休息。人群瞬间垮塌下来，响起一片解放般的叹息。许程晏坐在滚烫的地面上，拧开水壶猛灌了几口，水流太急，呛得他低咳了两声。他抬起手背擦嘴，目光却透过晃动的迷彩服缝隙，再次定格。

周岁安正微微侧着头，看向操场另一边正在拉歌的班级。夕阳的金晖恰好穿过枝叶，在她侧脸上投下一小片晃动的光斑。她似乎觉得那歌声有点滑稽，唇角极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笑意淡得像水面的涟漪，还没等人看清就消失了。然后她收回目光，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覆出一小片阴影，重新变成了那副对一切都兴趣缺缺的样子。

许程晏看着她抬起手，将一缕被风吹乱的头发别到耳后。指尖掠过耳廓，动作随意又自然。他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发干，明明刚喝过水。

“看什么呢？”旁边挨着他坐的男生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哦，周岁安啊……啧，真舒服，咱们晒成咸鱼，人家在那边乘凉看书。也不知道怎么跟教官请下假的，牛逼。”

语气里带着明显的羡慕，和一丝猜度。

许程晏收回视线，没接话，只是又喝了一口水，目光垂向自己沾满灰尘的鞋尖。他知道不是“请假”那么简单。开学那天交材料，他无意中瞥见班主任桌上摊开的文件夹，最上面一份的抬头上有医院的名称和“情况说明”几个字，旁边贴着的证件照，就是周岁安。虽然只一眼就被班主任合上了，但那种正式的文件感，和他偶然察觉到的、班主任看向周岁安时那种一闪而过的、不同于看其他调皮学生的复杂眼神，让他隐隐觉得，那不是普通的偷懒或撒娇。

这是一个秘密。一个被老师和少数人谨慎守护，而她自己似乎也想极力掩盖，维持“正常”表象的秘密。

哨声尖锐地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所有人像触电般弹起，重新列队。许程晏站回自己的位置，身姿笔直。然而，那个树荫下的身影，那片与燥热操场合的清凉孤岛，却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下午训练踢正步，一令一动，枯燥至极。汗水流进眼睛，刺痛。许程晏努力集中精神，摆臂，踢腿。在某个向右转摆头的瞬间，他的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扫过。

周岁安正从藤椅上站起来，伸了一个极其缓慢又慵懒的懒腰，像只晒足了太阳的猫。T恤下摆随着动作提起一点，露出一截柔韧白皙的腰身，又迅速被落下衣摆遮住。她似乎没注意到这边的视线，或者说根本不在意。她弯下腰，捡起地上的水瓶，拧开，又喝了一小口。阳光透过树叶，在她周身洒下晃动的金色光点。

许程晏猛地转回头，心脏在胸腔里毫无预兆地重跳了一下，撞击着肋骨。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慌乱，耳根发热，接下来的动作因为瞬间的分心而略显僵硬。他再不敢往那边看了，死死盯着前方同学的后脑勺，仿佛那里有世界上最值得研究的东西。

直到傍晚解散，人群哄闹着涌向食堂。许程晏故意磨蹭着收拾东西，落在最后。

夕阳把天空染成绚烂的橘粉色，操场上空旷下来，只剩下几个值日生在收拾器材。

他最终还是抬起头，望向那棵老梧桐。

藤椅还在，孤零零地立在浓荫里。人已经走了。只有地上几点被水滴洇湿又干涸的痕迹，证明那里曾有人停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