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阳光像是打翻了的蜂蜜罐，黏糊糊、金灿灿地糊满了青城一中的每一寸地皮。香樟树叶子被晒得油亮，蝉在枝头扯着嗓子开演唱会，一声比一声高亢，简直要把人耳膜震穿。空气里飘着塑胶跑道被炙烤的微焦味、新生们崭新的校服布料味，还有无处不在的、属于夏末的燥热和蠢蠢欲动。
周岁安拽着她的浅蓝色行李箱，轮子在水泥地上发出“咕噜咕噜”的抗议声，活像一头不情愿被拖去屠宰场的小猪。她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手里那张薄薄的、印着“高一（七）班”的分班纸条，都快被手心的汗给沤软了。心里像揣了只兔子，砰砰乱跳，一半是对新环境的忐忑，一半是对传说中的“高中生活”那点模糊的向往。
教学楼楼梯口简直是个灾难现场。人流堵得水泄不通，行李箱、书包、叽叽喳喳的声音混成一团。一个男生扛着快比他人还高的被褥卷，险险地从她鼻尖前擦过；后面不知谁踩了她一脚，连忙道歉的声音淹没在鼎沸人声里。周岁安觉得自己像颗被扔进滚筒洗衣机的小豆子，晕头转向地跟着人潮往上“漂”。
好不容易“漂”到三楼七班门口，她长长舒了口气，仿佛刚完成一场马拉松。教室门口的墙壁上，簇新的座位表前挤满了脑袋。周岁安踮起脚尖，费劲地在一堆密密麻麻的名字里搜寻。
“周…岁…安…在这儿！” 她眼睛一亮，手指下意识点上去。第三列，第四排。目光往右一滑——同桌：许程晏。
许程晏。名字倒是挺清爽，不知道人怎么样。可千万别是个鼻涕虫或者话痨啊。她心里嘀咕着，挤出人群，探头往教室里望。
教室挺大，旧是旧了点，木桌椅看着颇有年头，上面刻满了前辈们的“艺术创作”和疑似数学草稿。风扇在头顶“嘎吱嘎吱”地转着，吹出来的风都是热的。已经来了不少人，有的在好奇地东张西望，有的已经和前后左右聊上了天，空气里充满了试探性的友好和嗡嗡的交谈声。
她的座位靠窗。里面那个位置空着，桌面上干干净净。周岁安放下书包，在外侧坐下。新鲜感还没过去，她忍不住打量四周。前排两个女生正凑在一起看手机，捂着嘴笑；斜后方一个男生试图把篮球塞进抽屉，失败后挠了挠头；窗外的蝉叫得没完没了，阳光明晃晃地铺了半张桌子。
时间慢慢爬。教室里的人越来越多，嘈杂声升级。她旁边的座位却像被施了魔法，一直空着。直到上课预备铃尖锐地响起，一个身影才从后门快步闪入。
周岁安正低头摆弄新领的课本，只觉得旁边光线一暗，一个人带着一阵轻微的、有点急促的风，坐了下来。
她抬起头。
是个男生。校服穿得挺规矩，拉链拉到锁骨下面一点。头发黑黑的，看起来挺软，有几缕不太听话地搭在额前。他侧脸对着她，正把书包往抽屉里塞，鼻梁很高，下颌线清晰，皮肤在阳光下白得有点透明。可能是赶得急，他呼吸还有点微促，睫毛垂着，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好像……还行？至少看起来干干净净，不像鼻涕虫。
“报告！” 他突然出声，把周岁安吓了一跳。原来班主任已经站上了讲台，是个看起来挺利落的女老师。
班主任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没说什么，拿起花名册开始点名。
“许程晏。” 老师念道。
“到。” 他应声，声音清朗，像夏天冰镇过的玻璃瓶相互轻碰。
哦，原来他就是许程晏。周岁安心里哦了一声，忍不住又偷偷瞄了他一眼。他坐直了，目视前方，表情平静，好像刚才踩着点进来的人不是他。
班主任絮絮叨叨地讲着开学注意事项，校规校纪。周岁安听得有些昏昏欲睡，热风一阵阵从窗口涌进来。她百无聊赖地转着手里的笔，笔帽上的小猫挂坠晃来晃去。
忽然，旁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许程晏从书包侧袋里摸出一个小铁盒，银色的，看起来旧旧的。他食指一挑，“啪”一声轻响，盒盖弹开。里面是满满一盒小小的、白色的薄荷糖。
他捏出一颗，送进嘴里。动作自然流畅。
然后，像是犹豫了零点一秒，他的手指在铁盒边沿顿了顿，指尖又捏起一颗，胳膊肘非常轻微地、几乎看不出幅度地，往周岁安这边挪了一丁点。
那颗小小的、圆圆的薄荷糖，就被搁在了两人课桌中间那道浅浅的“三八线”偏他那一侧的地方。糖纸是透明的，在阳光下折射出一点点细碎的光。
周岁安愣住了。笔尖停在纸上，划出一个无意义的小黑点。
她看看那颗糖，又飞快地瞥了一眼许程晏。他已经收回了手，铁盒也塞回了书包，目光重新投向讲台，脸颊似乎因为含着糖而微微鼓起来一点，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仿佛刚才那个微小的“分享”举动只是她的错觉。
只有那颗薄荷糖，安安静静地躺在分界线上，像一个小小的、无声的问候，或者试探。
讲台上，班主任还在说着什么“新的起点，新的征程”。窗外的蝉鸣依旧喧嚣。风扇嘎吱嘎吱。
周岁安看着那颗糖，又看了看旁边这位新鲜出炉的、名叫许程晏的同桌。他坐得很直，侧脸干净，耳朵尖好像有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微红，也不知道是热的，还是别的什么。
她伸出两根手指，慢慢地、有点迟疑地，将那颗薄荷糖从“三八线”上拨拉过来，握在手心。糖纸凉凉的，带着一点点金属盒子的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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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也还不赖。
她低下头，剥开糖纸，把小小的白色糖果放进嘴里。一股清凉又有些刺激的薄荷味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冲散了夏末午后的燥热和昏沉。
高中生活的第一天，就在这混合着薄荷糖的清甜微凉、老旧风扇的噪音、喋喋不休的校规、以及旁边那个沉默又好像没那么难相处的同桌存在的氛围里，正式开始了。
时间滴答向前。蝉鸣不知疲倦。而有些故事，往往始于一颗微不足道、却恰到好处的薄荷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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