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尚未完全驱散夜色时，剪云客来了。
陈望是被一阵极其轻微的、有节奏的敲门声唤醒的。不是敲在门上，更像是用指甲轻轻刮擦门板，三下，停顿，再三下，像某种暗号。他立刻翻身下床，走到门边，透过猫眼向外看。
巷子里还是灰蒙蒙的，路灯已经熄灭，但天色还没大亮。剪云客站在门外，穿着一身深灰色的旧夹克，背着他那个登山包，左手的绷带换过了，看起来很新。他的脸色比三天前更苍白，眼下的青黑也更重，像是很久没睡好。
陈望打开门，剪云客闪身进来，立刻反手关上门。
“你这里被盯上了。”剪云客没有寒暄，直奔主题，“不止一波人。昨晚除了纸影一脉的潜入者，外面至少还有两个不同的‘气息’在附近徘徊过。”
陈望点头，指了指工作台上的素描簿：“纸鸢也感应到了。其中一个在对面屋檐下站了很久。”
“那是‘纸踪’。”剪云客走到窗边，没有拉开窗帘，只是透过缝隙往外看，“纸影一脉的外围人员，负责追踪和监视。他们没有完整的纸魄传承，但会一些基础的纸术，比如让剪纸变成临时的‘眼睛’或‘耳朵’，用来窃听监视。”
他转过身，看向陈望：“你昨晚处理的那张红纸，就是纸影一脉的手笔。‘血鸢饲魔’。那是他们一种邪术，通过献祭剪纸来换取短时间的力量增强。失败后，剪纸会反噬主人，变成你看到的那种充满怨念的残骸。”
陈望想起红纸背面那句“剪此血鸢以饲魔”：“苏晚说那是她祖父从山西老宅灶王爷像后面找到的。”
“灶王爷像镇压，说明当时的人知道那东西邪性，但又不敢毁掉，只能用香火镇压。”剪云客冷笑一声，“纸影一脉的人做事就是这样，不计后果。他们追求的是极致的‘虚实转化’，想把纸上的东西完全变成真的，为此什么禁忌都敢碰。你太师父当年，就是被他们这一脉的人害死的。”
陈望心里一紧：“为什么？”
“因为裁月一脉掌握着他们最想要的东西。”剪云客走到工作台前，看着被陈望放在那里的裁月匣，“‘形变’的极致，就是‘虚实转化’的基础。纸影一脉一直想得到裁月一脉的核心传承，来完善他们的邪术。几十年前，他们设局害死了你太师父，逼得你爷爷封剪隐居，就是为了逼出裁月匣的下落。”
陈望感到后背发凉：“那现在他们找到我了”
“是因为裁月匣终于现世了。”剪云客的手指轻轻抚过匣子表面，“这个匣子本身，就会散发一种特殊的‘波动’。普通人感觉不到，但对纸门三脉和辨纸人这种常年接触纸魄的人来说，就像黑夜里的灯塔。你从山里把它带回来的那一刻，就等于向所有知情者宣告：裁月一脉的传承，重新出现了。”
窗外，天色又亮了一些。巷子里传来第一声鸟鸣，清脆而突兀。
“那我该怎么办？”陈望问，“把匣子藏起来？还是”
“藏不住的。”剪云客摇头，“纸影一脉既然已经找上门，就说明他们锁定了你。现在唯一的办法，是赶在他们之前，打开匣子，得到里面的传承。只有你真正掌握了裁月一脉的力量，才有能力保护自己，保护这个匣子。”
陈望看向裁月匣：“可是打开的方法”
“我这次来，就是帮你解决这个问题。”剪云客从登山包里拿出一个扁平的木盒，打开，里面是一叠泛黄的、边缘已经破损的纸片。纸片上密密麻麻画满了各种符号和纹路，和陈望在剪纸里发现的气脉纹路相似，但更复杂，更系统。
“这是我这些年收集的、关于纸门三脉纹路的资料。”剪云客将纸片摊在工作台上，“包括剪云、裁月、折空三脉的基础纹路，以及它们可能的组合规律。你爷爷当年教你的，只是裁月一脉最基础的剪纸技法，没有涉及这些‘纹路语言’。但现在，你需要学这个。”
陈望凑近细看。纸片上的纹路虽然古老繁复，但他看了一会儿，就发现其中很多结构似曾相识。和他剪纸里自然形成的气脉纹路，和他尝试打开裁月匣时触摸到的螺旋暗纹，都有相通之处。
“这些纹路，到底是什么？”他问。
“是‘意’的载体。”剪云客抽出一张纸片，上面画着一个完整的螺旋结构，从中心点向外扩散，每一圈螺旋上都标注着细小的符号，“纸门三脉的力量，本质上都是通过剪纸，将‘意念’灌注到纸张中，让纸张产生相应的‘变化’。但意念本身是无形的，需要载体。这些纹路，就是载体。它们像电路图，像程序代码，规定了‘意念’在纸张中流动的路径和方式。”
他指着螺旋的中心点：“这里是起点，是下剪时‘意’的爆发点。”手指顺着螺旋向外移动，“然后‘意’沿着这条路径流动，经过不同的‘节点’。这些节点对应着剪纸的不同部分，花瓣、叶子、鸟羽、衣纹……每经过一个节点，‘意’就会在那个位置留下印记，赋予那个部分相应的‘特性’：灵动，坚韧，柔美，或者……生命。”
陈望看着那些纹路，恍然大悟。
难怪他剪纸时，越是投入，越是顺着“感觉”剪，作品就越生动。那不是玄学，是他在无意识间，用剪刀“书写”着这些纹路，将意念通过纹路灌注到纸张里。
“那裁月匣上的纹路呢？”他问。
“是更高级的‘锁’。”剪云客又抽出一张纸片，上面画着一个立体的、多层螺旋交织的复杂结构，“这不是单一的纹路，是一个‘纹路系统’。每一层螺旋代表一种‘意’的维度，所有螺旋交织在一起，形成一个完整的‘封印’。要打开它，需要按照正确的顺序，激活所有螺旋的正确节点。顺序错一步，节点错一个，都会触发防御。”
陈望想起昨天早晨尝试时，那种几乎烧穿手掌的灼痛：“我试过顺着纹路划，但到第七个节点就”
“因为你没有‘钥匙’。”剪云客打断他，“纹路系统就像密码锁，光知道密码盘的位置不够，还得知道密码数字。而密码，就藏在《裁月秘录》里。”
陈望一愣：“那些剪痕？”
“对。”剪云客点头，“每一代裁月传人留下的剪痕，都包含着他们最核心的‘意’。这些‘意’按传承顺序排列，就构成了一串完整的密码。你需要做的，是按照《裁月秘录》里剪痕的顺序，用你的裁月血脉去‘阅读’每一道剪痕里蕴含的‘意’，然后将这些‘意’按照对应的顺序，灌注到裁月匣的纹路节点里。”
他看向陈望，眼神严肃：“这个过程很危险。一旦开始，就不能中断，也不能出错。而且，在‘阅读’历代传人的‘意’时，你会承受他们的记忆和情感的冲击。昨天早晨的反噬只是警告，如果正式尝试时出错，后果可能是。你的意识被那些记忆冲垮，变成没有自我的空壳。”
陈望沉默。他看着工作台上的裁月匣，又看向锁在抽屉里的《裁月秘录》。
爷爷留下的这两样东西，从来不是什么简单的遗产。它们是一份沉重的责任，一次危险的试炼，一条要么登顶、要么坠落的悬崖之路。
窗外，天色已经完全亮了。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细长的光带。巷子里开始有人声，自行车铃声，早点摊开张的响动。平凡的人间苏醒了。
而在这个小小的剪纸工作室里，一场关乎古老传承和生死存亡的抉择，正在沉默中酝酿。
“我需要时间准备。”陈望最终说。
剪云客点头：“我给你三天。这三天，我会守在外面，尽量拦住纸影一脉的人。但三天后，不管你有没有准备好，他们都可能会强攻。到时候，要么你打开匣子获得力量，要么”
他没说完，但意思明确。
要么匣子被抢走，要么人出事，要么两者都保不住。
陈望深吸一口气：“三天。我准备好。”
剪云客收拾好那叠纸片，放回木盒，推给陈望：“这些资料留给你。有什么不明白的，随时问我。我这三天不会走远。”
他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陈望一眼：“你爷爷当年选择封剪，是不想让你走这条路。但现在，路已经在你脚下了。走不走，怎么走，都由你决定。我只想说。陈老纸匠的孙子，不会比他差。”
门轻轻关上。
工作室里重新陷入寂静。
陈望站在工作台前，看着左边的裁月匣，右边的《裁月秘录》，中间那叠关于纹路的资料。
三天。
他只有三天时间，去学会一门古老的语言，去解开一道危险的锁，去承担一份千年的传承。
窗外，阳光正好。
而他要做的，是潜入最深的海底，去打开那扇沉睡了太久的大门。
陈望坐下，翻开《裁月秘录》的第一页。
那道象征始祖的圆弧剪痕，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泽。
他伸出右手，掌心轻轻覆上去。
银色纹路开始发热。
三天，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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