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
陈望坐在工作台前,清晨的光斜斜地铺满台面。《裁月秘录》摊开在左,剪云客留下的纹路资料摊开在右,裁月匣放在正中,像一个沉默的考官。
他没有急着去“阅读”剪痕,而是先从纹路资料开始。剪云客收集的这些纸片虽然零散,但按脉络整理后,能看出一个清晰的体系:最基础的是单螺旋纹路,代表“意”的线性流动;复杂些的是双螺旋交织,代表两种“意”的融合;最复杂的是多层螺旋网络,像裁月匣上的那种,代表一个完整的“意之系统”。
陈望发现,自己剪纸时无意识形成的气脉纹路,大多属于单螺旋或简单的双螺旋。而历代裁月传人留下的剪痕,在纹路资料的对照下,能看出明显更复杂的结构。尤其是爷爷那一页,那道颤抖的折线,在纹路解析图里,竟然对应着一个极其精巧的三层螺旋嵌套,中心点还有细微的断裂,像是强行截停的旋律。
“阅读”剪痕的方法,简云客已经教过他:不是用眼睛看,是用血脉共鸣。将掌心银色纹路贴附在剪痕上,静心凝神,让血脉里的剪刀嗡鸣与剪痕里封印的“意”共振,从而“听见”当年那位传人下剪时的“心声”。
陈望先尝试最简单的,第二十三页,一道干净利落的弧线。根据旁边小注,这是一位清代传人剪“新月”时留下的。
他右手掌心贴上剪痕,闭上眼睛。
银色纹路开始发热,血液里的剪刀声变得清晰。几秒后,他“听”见了:
不是语言,是一段流动的“感觉”。深夜庭院,竹影摇窗,一人独坐,对月举剪。剪下时心中有淡淡的怅惘,像月光一样清冷,也像月光一样温柔。那怅惘里,是对远方故人的思念,也是对时光流逝的轻叹。
很淡,但很完整。像品一杯清茶,余韵悠长。
陈望睁开眼睛,掌心的热感消退。他看向那道弧线剪痕,现在再看,那不再只是一道线条,而是一段被凝固的月夜,一份被封存的思念。
他继续。
第二十四页,一道锐利的折线,属于一位民国时期的传人,注解说剪的是“刀锋”。
掌心贴上,共鸣传来,战火纷飞,颠沛流离。剪刀在防空洞里开合,剪的不是纸,是愤怒,是不屈,是“宁为玉碎”的决绝。那“意”锋利如刃,带着血与火的气息,烫得陈望掌心发疼。
他猛地缩手,呼吸有些急促。这道剪痕里的“意”太强烈,太暴烈,像是那位传人将一生未爆发的呐喊,全部压缩进了这一剪里。
半天时间,陈望只“阅读”了五道剪痕。每一次共鸣,都像短暂地经历了另一个人的一生片段:喜悦,悲伤,愤怒,宁静。所有情绪都通过剪刀与纸的媒介,跨越时空,撞击在他的意识里。
到下午时,他开始感到疲惫。不是身体的累,是精神上的“过载”。那些外来记忆的碎片在脑海里漂浮,让他有些分不清哪些是自己的,哪些是别人的。
他停下来,走到窗边透气。巷子里阳光明媚,几个老人在树荫下下棋,孩子追着皮球跑过。寻常的人间烟火,此刻看去有种不真实的美好。
剪云客不知在哪里守着,但陈望能感觉到,工作室周围有一种极淡的、无形的“场”。是剪云客用剪云一脉的手法布下的警戒,像一张细密的蛛网,任何异常气息触碰都会惊动他。
第二天。
陈望开始尝试将“阅读”到的“意”,与纹路资料对应起来。
他发现,每一道剪痕对应的“意”,在纹路系统里都有特定的“编码”。比如那道新月弧线,对应的是纹路资料里编号“癸-7”的单螺旋结构,螺旋的疏密和转折角度,正好吻合怅惘情绪的起伏节奏。而那道刀锋折线,对应的是“庚-3”双螺旋结构,两条螺旋一刚一柔,激烈绞缠,正是愤怒与克制冲突的具象化。
更关键的是,这些“意”的编码,在《裁月秘录》的排列顺序里,似乎构成了某种序列。陈望将已经阅读过的五道剪痕对应的纹路编码按顺序写下:
癸-7 → 庚-3 → 辛-9 → 甲-2 → 戊-5
看起来杂乱无章。但他注意到,如果将这些编码在纹路资料的总图里标注出来,它们恰好分布在裁月匣木质纹路的几个关键节点附近。像是密码锁的转盘,每个编码对应一个密码数字,而数字的顺序,就是开锁的顺序。
这个发现让他精神一振。
他加快速度,继续“阅读”后面的剪痕。越往后,剪痕越复杂,蕴含的“意”也越庞大、越沉重。到第四十七页时,他“阅读”到一位晚清传人在国破家亡时的剪痕。那“意”里是滔天的悲愤和绝望,几乎要将他淹没。他不得不中途停下,剧烈喘息,额头上全是冷汗。
纸鸢从素描簿里飞出,落在他肩头,传递来温凉的安抚意念。
“慢慢来。”
“他们的重量,不必一次背完。”
陈望点点头,喝了一大杯水,才缓过来。
傍晚时分,他已经“阅读”了三十一道剪痕。对应的纹路编码也记了三十一个。将这些编码在裁月匣纹路图上标注后,一个模糊的“路径”开始显现。那些节点像星空里的星座,被无形的线连接起来,蜿蜒贯穿整个匣子表面。
但路径还不完整。至少还需要十到十五个编码,才能覆盖所有关键节点。
第三天,早晨。
陈望只睡了四个小时,天没亮就起来继续。时间不多了,剪云客说的三天期限,今天就是最后一天。虽然外面暂时平静,但他能感觉到,那种被窥视的压迫感越来越强。纸影一脉的人,可能已经在附近集结,只等时机。
他必须尽快。
到中午时,“阅读”到了第五十八道剪痕。这是一位明代传人留下的,剪的是“并蒂莲”,但“意”里没有多少喜悦,反而充满了无奈的哀伤。那是一对无法相守的恋人,只能通过剪纸,将彼此的模样剪在并蒂莲花的两侧,以此寄托相思。
陈望“阅读”完,眼眶有些发酸。他甩甩头,将对应的编码“壬-11”记下。
就在这时,工作室的门被敲响了。
不是剪云客那种有节奏的暗号,是寻常的敲门声,但很急促。
陈望警觉地起身,走到门边。透过猫眼,他看见苏晚站在门外,脸色苍白,手里紧紧抱着一个旧布包。
“陈老师!开门!有急事!”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但能听出里面的惊慌。
陈望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门。苏晚闪身进来,立刻反手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喘气。
“怎么了?”陈望问。
苏晚没说话,先走到窗边,拉严了窗帘,然后才回到工作台前,将那个旧布包小心翼翼地放在台面上。
布包很旧,是深蓝色的土布,边缘已经磨损起毛。苏晚解开系带,里面是一本更古旧的线装册子,封面是深褐色的硬纸板,没有任何字迹。
“这是我今天凌晨整理祖父遗物时发现的。”苏晚的声音还在发颤,“藏在老宅地砖下面一个铁盒里,用油纸包了好几层。我之前从来不知道有这东西。”
她翻开册子。纸张比《纸品鉴微》更老更脆,墨迹却异常清晰,像是用特殊的墨水写的,百年未褪。页面上不是文章,全是图。各种复杂的纹路图案,螺旋的,网格的,交错的,旁边用极小的字标注着名称和注解。
陈望一眼就认出,这些纹路和剪云客给的那些资料同源,但更古老,更完整,甚至有一些结构连剪云客的资料里都没有。
“你看这里。”苏晚快速翻到册子中间一页。
这一页画着一个极其复杂的多层螺旋网络,旁边标注着:“折空脉·虚实转化核心纹路·禁忌”。而在纹路图的下方,有一行用朱砂写的小字,字迹狰狞,像是用尽力气刻上去的:
“此纹若成,纸人可噬主,切记!切记!”
陈望心头一凛。他想起那张红纸血鸢,想起“饲魔”的记载。纸影一脉追求的“虚实转化”,果然有巨大的反噬风险。
苏晚继续往后翻,翻到最后一页。
这一页没有纹路图,只有一段文字,墨迹比前面都新,像是后来添上去的:
“余穷一生之力,究纹路之秘,终窥得纸门三脉之源。乃知裁月、剪云、折空本为一体,后因理念不合而分。裁月重‘形’,剪云重‘息’,折空重‘实’。然三者之极,皆可触‘造化’之门。
“今折空一脉已堕,妄以人饲纸,实乃取死之道。裁月一脉传承凋零,唯余一匣,内封禁忌之秘。匣开之日,或为终结之始,或为新生之机。
“余乃辨纸人,不入纸门,然不忍见千年传承尽毁于贪欲。故录此册,留待有缘。若后世有裁月传人得见此文,切记:匣中之物,既可锁魔,亦可释魔。慎用!慎用!”
落款是:“纸隐山人绝笔,庚子年冬。”
庚子年冬,是1900年冬天。写完后不久,这位辨纸人就去世了。
陈望盯着那段文字,脑子飞快转动。
裁月匣里封着“禁忌之秘”。既可以锁住魔物,也可以释放魔物。这和爷爷当年封剪、将匣子藏起来的做法吻合。老人不是要断绝传承,是要锁住里面的危险东西。
但到底是什么?
苏晚又从布包里拿出一样东西:一块巴掌大的木牌,深褐色,表面光滑,刻着一个图案。一把剪刀,剪断一条锁链。
“这个和册子放在一起。”苏晚将木牌递给陈望,“祖父的笔记里提过,这是‘钥匙’的一部分。不是物理上的钥匙,是‘意’的钥匙。需要裁月传人的血脉激活,才能打开匣子的最后一层封印。”
陈望接过木牌。触手的瞬间,掌心的银色纹路剧烈发烫,木牌表面那些看似装饰的刻痕,开始泛出温润的银光,和他掌心的光芒呼应。
与此同时,工作台上的裁月匣,突然震动了一下。
很轻微,但确实震动了。
匣子表面的木质纹理里,那些螺旋暗纹,此刻正隐隐流动着暗红色的光。和之前反噬时的光芒很像,但更温和,更像是在……苏醒。
苏晚紧张地看着匣子:“它……它是不是感应到什么了?”
陈望握紧木牌,感到一股温热的力量从木牌流入掌心,顺着银色纹路蔓延全身。那力量不霸道,很柔和,像是某种古老的认可。
“这东西,你祖父还说了什么?”他问苏晚。
“只说如果有一天遇到真正的裁月传人,就把这个给他。”苏晚看着陈望,“他说,只有裁月传人的血,加上这把‘意之钥匙’,才能安全地打开匣子,而不是触发里面的防御机制。”
陈望低头看着木牌,又看向震动的裁月匣。
三天期限的最后一天,苏晚带来了最关键的东西。
这不是巧合。是纸隐山人在百年前就布下的局。他将册子和木牌藏起来,等待真正的裁月传人出现,等待合适的时机。
而现在,时机到了。
窗外,天色渐晚。第三天的黄昏即将来临。
剪云客约定的时间快到了。
纸影一脉的人,可能已经在暗中集结。
而裁月匣里的秘密,终于到了该揭开的时刻。
陈望将木牌握在左手,右手轻轻按在裁月匣上。
掌心的银色纹路,木牌的温润光芒,匣子内部隐隐的震动,三者共鸣,在寂静的工作室里,发出低沉而庄严的嗡鸣。
像古老的歌谣,终于等到了能继续吟唱的人。
苏晚退后几步,紧张地看着。
陈望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然后,他开始按照这三天“阅读”出的纹路编码顺序,将血脉里的“意”,通过掌心,缓缓注入裁月匣的第一个节点。
匣子表面的暗红光芒,亮了一分。
开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