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望坐在工作台前,任由夜色如墨汁般浸透房间的每个角落。他没有开灯。自从发现纸鸢在完全黑暗中会显露出那些萤火般的银丝脉络,他就刻意维持着这种绝对的暗。只有远处街灯的一点昏黄光晕,从窗帘缝隙渗进来,在地上划出一道极细的、几乎不存在的亮线。
素描簿摊开在台面上。在完全适应黑暗的眼睛里,纸鸢背部的银丝脉络比昨夜更清晰了。它们不再只是隐约的纹路,而是真正在发光。一种极淡的、月光凝结成露水般的冷光。光芒随着纸鸢翅尖的拍打节律明暗起伏,像呼吸,也像某种无声的心跳。
陈望伸出手指,悬在纸鸢上方一厘米处。
他感觉到了。
不是温度,不是气流。是一种极其微弱的“场”,像是磁铁同极相斥时那种无形的推拒感,又像把手靠近运转中的电机时皮肤感受到的微弱震颤。这“场”从纸鸢身上散发出来,笼罩着它周身大约三厘米的范围。
他用指尖轻轻向下探。
阻力随着距离缩短而增强。当他的指甲几乎要触碰到纸鸢的翅膀时,那种推拒感变得清晰可辨,仿佛纸鸢周围包裹着一层看不见的、柔软但坚韧的膜。
陈望收回手,阻力瞬间消失。
纸鸢的翅尖拍打频率加快了一瞬,又恢复原来的节奏。像是在……表达不满?还是只是无意识的应激反应?
他摇摇头,甩掉这个拟人化的念头。现在不是沉迷于观察的时候。帆布袋就在手边,那张黑色名片躺在夹层里,像一块灼热的炭。
他取出名片。
黑暗中,皮革的黑色完全融入背景,只有那个压印的剪刀剪云纹图案,在指腹的摩挲下凹凹分明。陈望用手机屏幕的微光照亮它——背面的电话号码在冷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该打吗?
林老板的警告在耳边回响:“这行里怪人多……多留个心眼。”爷爷当年遇到过“怪人”,留下这本残谱,临终未说完的半句话。现在这个自称知道“老纸门”的人找上门来,时机巧合得让人生疑。
纸鸢又颤动了一下。这次不是翅尖,是整个身体极其轻微地拱起,又缓缓落下。背部银丝的光芒随之明灭。
陈望盯着那团微弱的光。这个正在他眼前发生的奇迹。或者说异变,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残谱残缺,爷爷已逝,他像个在黑暗矿井里只摸到第一条矿脉的盲人,前方是更深更未知的隧道。
也许这个神秘人,是另一条矿脉的线索。
即使可能是陷阱。
他拿起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他的脸。指纹解锁,新建联系人,输入那串号码。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停顿了整整十秒。
然后他按了下去。
嘟……嘟……
等待音在寂静中格外漫长。陈望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能感觉到手心的微汗。他下意识地看向工作台上的纸鸢。它在黑暗中安静地发光,翅尖的拍打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
第三声嘟响到一半时,电话接通了。
没有“喂”,没有问候。对面是彻底的沉默,只能隐约听到一点极轻微的呼吸声,像是对方把手机贴得很近。
“你好”陈望开口,声音在黑暗里显得干涩。
沉默持续了三秒。然后,一个男声响起,音色不高不低,语调平缓得几乎没有起伏:
“陈望”
不是疑问句,是陈述句。对方直接叫出了他的名字。
陈望感到后背一紧:“你是谁”
“你可以叫我‘剪云客’。”对方说,“或者,按老辈的叫法,‘守纸人’。”
“我不认识你。”
“但你打开了匣子,读了残谱,剪出了活纸。”对方每说一句,语气就笃定一分,“昨夜月满,今晨见光。第一刀落,纸魄已醒。对吗?”
陈望的手攥紧了手机。对方知道得太多,太具体。他深吸一口气:“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站在悬崖边了,小朋友。”那个自称剪云客的声音里,第一次有了情绪。一丝极淡的、近乎怜悯的意味,“你爷爷陈老纸匠,当年就是从这里跳下去的。他封了匣子,断了传承,以为能让这一切终结。可惜,纸魄这东西……会自己选人。”
窗外的风声忽然大了些,吹得窗框轻微作响。陈望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椎爬上来:“我爷爷的事,你知道多少?”
“足够多。”剪云客顿了顿,“但电话里说不清。明天下午三点,城南旧货市场,‘纸墨缘’书店。我在二楼等你。”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因为你没有选择。”对方的声音又恢复了那种平缓,“纸魄一旦醒来,就不会再睡去。它会生长,会变化,会吸引……其他东西。你一个人应付不来的。”
“其他东西?什么东西?”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像风吹过纸页:“明天来了,你就知道了。对了,来之前,别让你的纸鸢晒太阳。”
“什么”
嘟,嘟,嘟。
电话挂断了。
陈望盯着手机屏幕,通话时长:一分十七秒。他回拨过去,听到的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他放下手机,在黑暗里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剪云客的话在脑海里回响:“纸魄这东西……会自己选人。”“会吸引其他东西。”“别让你的纸鸢晒太阳。”
最后那句尤其让他不安。为什么不能晒太阳?今早纸叶在晨光下的趋光反应,纸鸢在夕阳光中的轻微抬头。光明明是“活化”的催化剂才对。
除非……光分很多种。
他猛地想起残谱上那句被烧毁的“点睛赋灵”之前,似乎有一小段关于“光鉴”的文字,当时匆匆掠过没细看。他立刻起身,摸索着找到台灯开关。
啪。
暖黄的光充满工作室。陈望眯了眯眼,适应突然的明亮,然后快步走到书架旁,取出榉木匣子,打开锁。
残谱摊开在工作台上。他翻到“光鉴”那一节。那是在残谱前半部分,字迹比后面工整些,像是更早期的记录:
“光有九色,各有其性。晨光启蛰,午光炼形,夕光凝魄,月光养神。然日光最烈者,乃午时正阳,可灼纸魄,焚其精魂”
陈望的心沉了下去。他继续往下读:
“故活纸初成,需避正阳三日,待纸魄稳固,方可见全光。若违此律,轻则灵性溃散,重则纸焚形灭,反噬其主。”
反噬其主。
四个字像冰锥刺进他心里。他猛地转头看向素描簿。纸鸢还在那一页,在台灯光下显得温顺无害。但背部那些银丝脉络,在人工光线下完全看不见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如果残谱记载为真,那他今早把纸叶放在晨光下实验,把纸鸢留在夕阳光里观察,都是在冒险。尤其是那只纸鹤。它在夕阳光中抬起了脖颈,那算不算“活化”?它现在在哪里?
陈望快步走到工作台另一侧。那只“活化”的纸鹤还放在夕阳光曾照射的位置,此刻在台灯下只是一片素白的剪影。他小心地捏起它,举到灯下仔细观察。
鹤的颈部,在颈椎的转折处,有一道极细的、几乎看不见的焦痕。
不是烧焦的黑色,而是纸张过度干燥后那种发脆发黄的痕迹。很轻微,但确实存在。他用指尖轻触,焦痕处的纸张质感比周围更脆,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而另一只没有“活化”的鹤,则完好无损。
冷汗从陈望的额头渗出。他放下纸鹤,重新看向残谱。那些原本晦涩的文字,此刻读来字字惊心:“焚其精魂”“反噬其主”这不是什么浪漫的奇幻故事,这是有代价的、危险的技艺。
爷爷当年封存这一切,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代价?
他翻到残谱最后几页。那里的字迹更潦草,像是匆忙写就,还有大量涂改。在某一页的页末,他看到了熟悉的图案。剪刀剪开云纹,云中有一点圆。
和名片上的一模一样。
图案旁边有一行小字,墨色很深,像是用尽力气写下的:
“纸门三脉,剪云已堕。遇之,速离。”
纸门三脉。剪云。
名片上的人自称“剪云客”。
陈望感到喉咙发干。爷爷的警告写得明白:“遇之,速离。”可见云客知道爷爷的事,知道残谱,知道纸魄。他可能是唯一能解答这些问题的人。
也是可能带来危险的人。
他该去吗?
工作台上,素描簿里忽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纸张摩擦的“沙沙”声。不是翅尖拍打的那种规律节奏,而是更复杂的声音,像是什么在纸页上缓慢爬行。
陈望走过去,翻开素描簿。
然后他僵住了。
纸鸢没有动。它还蜷在角落,翅尖安静。
但它的周围,以它为中心,半径约五厘米的纸页上。出现了细密的、银丝般的纹路。那些纹路从纸鸢身下蔓延出来,像根系,又像蛛网,在素描簿的纸页上织出一片发光的脉络网络。
更令人心悸的是,这些银丝纹路所过之处,素描簿原本的纸张纹理正在……淡化。
不是物理上的破损,而是某种本质性的褪色。就像一张老照片在阳光下暴晒多年后,图像逐渐消逝,只留下苍白的底色。银丝网络覆盖的区域,纸张看起来更“薄”了,不是厚度,而是存在感的稀薄。
陈望伸出手指,轻轻触摸那些区域。
触感冰凉,光滑得异常。纸张天然的纤维感消失了,像是被什么东西“汲取”了本质,只剩下空洞的载体。
“会吸引……其他东西。”见云客的话在耳边响起。
陈望终于明白了“反噬”的另一层含义。纸魄的苏醒和生长,需要养分。而这养分,可能就来自它所在的“环境”纸张本身,甚至可能是……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指尖。那层昨夜出现又褪去的银色反光,此刻在灯光下,似乎又隐约浮现了。
极淡,几乎看不见。
但确实在。
窗外,夜深如海。
陈望坐在工作台前,目光在残谱、素描簿、名片之间移动。爷爷的警告,剪云客的邀约,纸鸢正在生长的银丝网络。三条线索如三根悬丝,从不同方向牵拉着他。
而明天下午三点,他必须做出选择。
是听从爷爷的警告,远离那个自称“剪云客”的神秘人?
还是冒着风险去见面,寻求解答和可能的帮助?
他看向素描簿。纸鸢背部的银光在台灯下已经完全隐去,但那些蔓延开的银丝网络,在白色纸页上留下了无法忽视的、苍白的痕迹。
像是某种无声的倒计时。
陈望关掉台灯,重新沉入黑暗。
这一次,纸鸢背部的银光比之前更亮了。那些蔓延的银丝网络,在完全的黑暗中清晰可见,像一张正在缓慢扩张的、发光的蛛网。
而蛛网的中心,那只素白的纸鸢,在黑暗里轻轻、轻轻地,转过了头。
两个空洞的眼孔,正对着陈望的方向。
仿佛在等待他的决定。
也仿佛在注视着他的恐惧。
陈望没有移开目光。他就这样与它对峙着,在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直到第一缕晨光,再一次爬上窗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