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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故纸堆里的咆哮

剪纸化人

离开“纸墨缘”书店后,旧货市场的喧嚣像潮水般重新涌来,但陈望什么都听不见。

  他的耳朵里还响着剪云客最后那句话:“好好想想。”眼前还晃着那本图册上纸鸢暴走的恐怖画面。银丝如血管般暴起穿刺,吞噬其主。他快步穿过巷道,肩膀擦过堆叠的旧家具,扬起细密的灰尘,却浑然不觉。

  背包里的素描簿突然变得异常沉重。

  不是物理上的重量,而是某种存在感的压迫。仿佛里面裹着的不是一叠纸,而是一个正在缓慢扩张的小型黑洞,正通过布料的纤维,向外界散发着微弱但持续的引力。

  陈望停下脚步,靠在一个堆满旧搪瓷脸盆的摊位旁,深吸了几口气。午后的阳光从铁皮棚顶的缝隙漏下来,在地上切出锐利的光斑。他需要理清思绪,但大脑里全是碎片:爷爷封剪的背影、残谱上的警告、剪云客掌心的疤痕、图册上暴走的纸鸢……

  还有那句最关键的:“裁月匣只认裁月血脉。”

  如果剪云客说的是真的,那么爷爷留下的,不仅仅是一本残谱和一个正在苏醒的秘密,而是一份必须由他承担的责任。或者说,诅咒。

  陈望抬手看了眼表,下午三点四十分。离剪云客给出的期限还有将近二十四小时。他本该立刻返回工作室,把自己锁起来,在绝对安全的环境里思考这一切。但脚下却像生了根,挪不动步子。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身侧的摊位。

  这是个专卖旧书的摊位,简陋的木板搭成台面,上面堆满了各种书籍:泛黄的小说、卷边的杂志、封面脱落的教科书,还有成捆的信札和笔记本。所有东西都蒙着一层均匀的灰,像时间沉淀下的皮肤。

  摊主是个打盹的老人,草帽盖着脸,发出轻微的鼾声。

  陈望的视线落在摊位角落的一摞旧册子上。那些册子尺寸不一,装订粗糙,纸色深褐,看上去比周围的书都要古老。最上面一本的封面上,用毛笔写着三个褪成淡褐色的字:

  《纸异录》

  纸。

  这个字现在像针一样扎进陈望的眼睛。他犹豫了一秒,然后伸出手,小心地抽出了那本册子。

  册子很薄,只有二十来页。纸张是手工制的竹纸,纤维粗糙,边缘已经酥脆。翻开第一页,墨迹洇染严重,但还能辨认出竖排的字迹:

  “余游河北,见纸匠张氏,擅剪活纸。其鸢能飞三息,其马可行五步。然张氏形销骨立,双目深陷如窟,云纸魄噬精,不可久为。未几,闻张氏暴卒,满屋纸张皆枯,触之即碎,如焚余之灰。怪哉。”

  陈望的心脏猛跳了一下。河北纸匠张氏。和图册上记载的是同一个人!他快速往后翻,后面的记录更加零碎,像是不同人的见闻杂糅:

  “陕南有剪纸祭俗,以童男女像投火,云饲纸神。愚哉!”

  “夜过荒村,见纸人立窗后,目洞幽幽。近视之,乃寻常窗花,然心怵良久。”

  “收得前朝剪纸一套,纹路隐现血丝,置暗处有微光。恐不祥,遂焚之,烟中有呜咽声。”

  最后一页,字迹陡然变得潦草癫狂,墨水飞溅:

  “纸非纸!剪非剪!所见皆假!所触皆虚!它们在纸里看我们!在剪痕里等我们!别睡!别让它们知道你看见了!!!”

  最后几个感叹号几乎划破纸面。

  陈望合上册子,掌心渗出冷汗。这本《纸异录》不知是何人所撰,记录零散,文风不一,像是多人陆续添补而成。但核心指向明确:剪纸化活之事古已有之,且多伴诡异不祥。

  他看向摊位上的其他旧册子。既然有一本,会不会有更多?

  陈望蹲下身,开始小心地翻动那摞册子。第二本是账簿,第三本是药方抄录,第四本。就在他抽出第五本时,手指触到了某种异样。

  不是纸张的触感。

  更硬,更凉,表面有细密的凹凸纹路。

  陈望低头看去。那本册子下面,压着一块深色的木板……不,不是木板,是封面的材质。他轻轻拨开上层的册子,露出了下面那本书的全貌。

  那是一本线装书,封面是某种深紫色的厚纸,几乎接近黑色。表面没有文字,只有压印的图案:一只抽象的、扭曲的兽形,兽口中衔着一把断剪。

  图案的线条极其古怪,看着它久了,会产生轻微的晕眩感,仿佛那些线条在缓慢蠕动。

  陈望犹豫了。理智在尖叫:别碰,离开,回去。但某种更深层的好奇。或者说,被连日怪事逼出的破罐破摔。驱使着他伸出手。

  指尖触到封面的刹那。

  一股冰凉的刺痛窜上手指,像是被静电狠狠打了一下。陈望猛地缩手,但已经晚了。

  那本书……动了。

  不是物理上的移动,而是封面上的兽形图案,那些扭曲的线条,开始真的蠕动起来。像是沉睡的蛇在苏醒,缓缓地、令人作呕地蜿蜒盘曲。兽口中的断剪,逐渐被“吐”了出来,剪尖从二维的图案里凸起,变成了一个微小但真实的三维立体浮雕。

  陈望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所见。他后退一步,撞倒了身后的一个旧铁桶,哐当巨响。

  打盹的摊主被惊醒,草帽滑落,露出张满是皱纹的脸。老人眯着眼看了看陈望,又看了看摊位,嘟囔了一句:“小心点啊,小伙子。”然后又盖上了草帽。

  他似乎完全没看见那本正在异变的书。

  陈望再看向摊位时,兽形图案已经停止了蠕动。断剪的浮雕凸起约半毫米,静止不动,但在午后阳光下泛着一种油腻的、非金属的光泽。

  他该立刻逃走。马上。

  但背包里的素描簿,在此刻突然传来一阵清晰的、有节奏的搏动感。咚、咚、咚。像心跳,隔着背包布料,轻轻撞击他的后背。

  而那本兽纹书的封面,断剪的浮雕尖端,开始渗出一点极暗的、近似黑色的深红。

  像凝结的血。

  陈望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但双脚像被钉在原地。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点深红,看着它缓慢地、沿着剪尖的弧度往下淌,在紫色封面上拉出一道细细的痕迹。

  然后,他听到了声音。

  极其微弱,从书页深处传来。不是人声,不是动物嘶吼,而是一种低沉的、持续的摩擦声,像是无数干燥的纸页在相互挤压、撕裂、又重组。

  声音越来越清晰。

  渐渐汇聚成一个模糊的、断断续续的音节:

  “饿”

  陈望全身汗毛倒竖。他猛地转身,想跑,却发现双腿发软。而那声音还在继续,从书里渗出,钻进他的耳朵:

  “纸……给我纸”

  摊位上的其他旧书,开始发生肉眼可见的变化。

  以那本兽纹书为中心,半径一米内的所有纸张。不管是书本、信札、还是散页。都在迅速褪色、发黄、脆化。像是被无形的手抽干了所有水分和生命,纸张以惊人的速度老化、卷曲、边缘化为齑粉。

  摊主盖着脸的草帽边缘,也开始发黄枯脆。

  “饿”

  声音更响了。这次带着明显的痛苦和焦躁。兽纹书封面上的断剪浮雕,开始轻微地震颤,发出高频的、金属摩擦般的嘶鸣。

  陈望终于找回了对身体的控制。他踉跄后退,却撞进了一个人怀里。

  “别动。”

  是剑云客的声音。

  陈望回头,看见剪云客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面色凝重。他手里拿着那块刻有剪刀剪云纹的木牌,正对着摊位方向。

  “它醒了。”剪云客低声道,“你身上苏醒的纸魄,惊动了这片故纸堆里沉睡的……脏东西。”

  “那是什么?”陈望的声音发颤。

  “纸魄的残渣,混合了执念和怨气,附在旧物上。”剪云客盯着那本兽纹书,“这东西年头不短了,至少是民国以前的。里面封着的不是完整的纸魄,是‘饿鬼’永远吃不饱,永远在索求纸张精气的扭曲存在。”

  仿佛在回应他的话,兽纹书猛地一颤。

  封面上的断剪浮雕突然暴涨,从半毫米伸长到两厘米,像一根狰狞的黑色尖刺,刺破了封面。紧接着,第二根、第三根尖刺从兽形图案的其他部位刺出。那是兽爪,是獠牙,是扭曲的骨刺。

  所有尖刺都在疯狂地颤动,撕扯着封面。紫色厚纸开始皲裂,裂纹中渗出更多的深红色液体,散发出浓烈的、铁锈混合腐朽纸张的气味。

  “给我……纸”

  声音不再是模糊的音节,而是一个清晰的、嘶哑的老者嗓音,充满癫狂的渴望。

  摊位上的旧书开始大规模崩解。一本民国小说瞬间化为飞灰,一叠信札散开,纸张在空中就碎成雪片般的屑末。就连摊主身下的竹椅,也开始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竹子也是纤维,也是“纸”的远亲。

  剪云客一步上前,将木牌按在摊位的木板边缘。木牌上的剪刀剪云纹亮起一层极淡的白光,像一层薄薄的膜,暂时挡住了那股无形的吞噬力。

  但仅仅三秒后,木牌表面就出现了细密的裂纹。

  “它比你想象的凶。”剪云客额头渗出冷汗,“这市场里旧纸太多,是它的主场。得把它引出去。”

  “怎么引?”

  剪云客看了陈望一眼,目光复杂:“你。你身上有新鲜苏醒的纸魄,对它来说是极品美味。你跑,它会追你。”

  “什么?!”

  “不想死就照做!”剪云客厉声道,同时从怀里掏出一把巴掌大的小剪刀。剪刀造型古朴,刃口泛着暗哑的银光,柄上缠绕着褪色的红线。

  他飞快地在木牌上划了几下。剪刀过处,木牌上留下了几道深深的刻痕,组成了一个简易的符号。刻痕中渗出淡金色的微光。

  “这是‘引路符’,能暂时标记你的气息,让它锁定你。”剪云客将木牌塞进陈望手里,“往市场外跑,越开阔的地方越好。我在这里压制它一会儿,然后去追你。记住,别回头,别停下!”

  陈望还想说什么,但摊位中央传来一声清晰的撕裂声。

  兽纹书彻底裂开了。

  不是书页翻开,而是封面从中撕裂,露出一个黑洞洞的、深不见底的“口”。口的内壁不是纸,而是无数蠕动交缠的、黑色丝线状的东西,像内脏,又像腐烂的纸纤维。那些黑色丝线正疯狂地向外蔓延,所过之处,一切纸张迅速腐朽、崩解。

  跑!!!

  剪云客一把推开陈望,同时将手中小剪刀的刃口在自己左手掌心飞快一划。鲜血涌出,滴在木毯上。血液没有晕开,而是像活物般游走,迅速勾勒出一个复杂的血色图案。

  陈望再不敢犹豫,攥紧木牌,转身就朝市场出口方向狂奔。

  身后传来剪云客低沉的念诵声,用的是陈望完全听不懂的古老方言,音节古怪,带着奇异的韵律。紧接着,是一声非人的、混合了纸张撕裂和野兽咆哮的尖啸。

  那东西追来了。

  陈望能感觉到背后的温度在急剧下降,空气变得干冷刺鼻。他能听到纸张大规模碎裂的哗啦声,像一场寂静的雪崩在身后追赶。摊位倒塌,旧物坠地,人们的惊呼声、咒骂声混成一片。普通人也察觉到异常了,虽然他们看不见那黑色丝线的本体,但能看见书籍莫名粉碎,能感觉到刺骨的寒意。

  陈望拼命奔跑,穿过狭窄的巷道,撞开挡路的旧货箱,跃过倾倒的自行车。手里的木牌越来越烫,表面那些淡金色的刻痕发出灼热的光。他能感觉到,某种东西正通过这个“标记”,死死锁定着他的位置。

  前方就是市场出口的铁门。

  还有三十米。

  二十米。

  十米

  就在陈望即将冲出铁门的瞬间,一股巨力从背后袭来。不是物理撞击,而是一种强烈的吸力,像是身后突然出现了一个真空旋涡。他整个人被向后拖拽,双脚在地上摩擦,鞋底冒烟。

  陈望咬牙,死死抓住铁门的门框。金属的冰凉透过掌心传来。他回头看了一眼。

  他看见了。

  那已经不再是“一本书”。

  从撕裂的封面里涌出的黑色丝线,在空中扭曲、纠缠、膨胀,形成了一个约两米高的、模糊的人形轮廓。轮廓没有五官,只有不断蠕动变化的表面,时而浮现纸张的纹理,时而闪现兽皮的斑纹。它的“手臂”是几十条粗细不一的黑色丝线,正疯狂地向四周伸展,抓住一切纸张类的东西。旧书、纸箱、甚至墙上贴的海报。然后那些东西就在瞬间干枯粉碎,化为黑色丝线的一部分,让人形轮廓又膨胀一分。

  在轮廓的中央,原本断剪浮雕的位置,悬浮着一把完全由深红色凝固体构成的、扭曲的剪刀虚影。剪刀在缓缓开合,每一次开合,都发出那种纸张撕裂的尖啸。

  人形轮廓的“头部”,转向了陈望。

  虽然没有眼睛,但陈望能感觉到,自己被“注视”了。

  那是一种纯粹的、贪婪的、毫无理智的渴望。

  “纸……新鲜……的……纸”

  声音直接在他脑子里响起,嘶哑,粘稠,像陈年的血浆在流动。

  吸力骤然增强。陈望的手指从门框上滑脱。整个人被向后拖去,飞向那个人形轮廓张开的、由黑色丝线组成的“口”。

  要死了。

  这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就在这时,一声暴喝从侧面传来:

  “断!”

  剪云客的身影出现在巷道口。他浑身是血。左掌的伤口深可见骨,血液顺着手臂流淌,滴了一路。但他的右手高举着那把古朴的小剪刀,剪刀的刃口上,沾着他自己的血,此刻正燃烧般发出炽烈的白光。

  他猛地将剪刀掷出。

  剪刀在空中旋转,划出一道血色光弧,精准地刺入了人形轮廓的中央。那把深红色剪刀虚影的位置。

  噗嗤。

  像是刺破了装满液体的皮囊。

  人形轮廓剧烈地痉挛、收缩。黑色丝线疯狂地回卷、崩断,在空中化为飞灰。深红色的剪刀虚影发出凄厉的尖啸,开始融化、滴落,在地面上腐蚀出一个个冒着白烟的小坑。

  吸力消失了。

  陈望重重摔在地上,眼前发黑。他挣扎着爬起来,看见那人形轮廓正在急速缩小、坍塌,最后缩回成一团拳头大小的、不断蠕动的黑色胶状物,掉落在满是灰尘的地上。

  剪云客踉跄走过来,捡起掉落的小剪刀。剪刀上的白光已经熄灭,刃口出现了细微的裂纹。

  他低头看着那团黑色胶状物,脸色苍白:“暂时封住了。但它没死,只是被打散了形体。这东西……比我想的还要麻烦。”

  陈望大口喘着气,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他看向剪云客血流不止的左手:“你的手”

  “死不了。”剪云客撕下衣襟草草包扎,然后看向陈望,“现在你明白了?这不是游戏,不是奇幻故事。这是会死人的。”

  陈望说不出话。他的目光落在那团黑色胶状物上。它还在微微蠕动,表面偶尔泛起纸张的纹理。

  “这就是‘纸魄暴走’的最终形态之一。”剪云客的声音很冷,“没有理智,只有吞噬的本能。你如果控制不住你的纸鸢,它有一天也会变成这样……或者更糟。”

  远处传来保安的呼喊声和警笛声。市场的异常已经惊动了外界。

  “走。”剪云客拉起陈望,“在警察来之前离开。”

  两人快步冲出市场后门,拐进一条僻静的小巷。直到远离了那片喧嚣,剪云客才停下脚步,背靠着斑驳的墙壁,缓缓坐下,脸色惨白如纸。

  陈望站在他对面,手里还攥着那块发烫的木牌。木牌上的金色刻痕已经黯淡,但余温犹在。

  “明天晚上。”见云客喘着气,抬起眼看着陈望,“给我答案。来,我教你控制纸魄,帮你找裁月匣,结束这一切。不来……

  他顿了顿,看向市场方向。那里警灯闪烁,人声嘈杂。

  “刚才那种东西,这城市里可能不止一个。而你的纸鸢,是它们最爱的饵料。”

  陈望低头,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

  手掌上,不知何时,也浮现出了几缕极淡的、银色的丝状纹路。

  和纸鸢背上的一模一样。

  剑云客看见了,轻轻叹了口气。

  “时间不多了,陈望。纸魄已经在你身上留下印记了。你和你剪出来的东西,正在慢慢变成同类。”

  夕阳西下,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巷子深处,谁家收音机里传来咿咿呀呀的戏曲声,唱的是《牡丹亭》: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陈望抬起头,看向天边渐渐沉没的太阳。

  他忽然想起残谱扉页上,爷爷用铅笔写的一行小字,当时没在意,此刻却清晰无比:

  “一剪落纸,终身纸人。”

  原来,是这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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