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狱司的大门落了重锁,尘灰覆上斑驳门楣,千万年的戾气与金光皆敛于门内,只剩一派死寂。门侧的青石板上,蜷着只白绒绒的小兔子,耳尖耷拉着,绒毛沾了些风尘,正是没了内丹灵智的江小白。
菌菌半跪在地,将兔子轻轻拢入怀中,指尖拂过他软绒时,还能触到从前他蹭她掌心的温度,可那双曾盛着星辰与她模样的眼,只剩茫然的澄澈,连见了她,也只本能地颤了颤,往暖和些的地方缩了缩,再无半分亲昵的唤声。
天道的威压尚未完全散尽,云层依旧沉沉压在天际,最后一道警示音冷冽落定:“菌菌,此乃最后通牒,若再敢逆天,神魂俱灭,永无轮回。”语毕,惊雷渐歇,天光破开一丝缝隙,却照不暖菌菌眼底的寒寂。
她没应声,只低头将兔子抱得更紧,掌心凝着仅剩的温软灵力,小心翼翼裹住他单薄的身子。没了内丹,凡兔的身躯抵不住半点风寒,更扛不住无间狱周遭残留的阴寒,她抬手挥出一道结界,将两人圈在其中,结界里暖融融的,是她以自身残损灵力烘出的温度,也是她能给这只懵懂凡兔,最后的庇护。
道基崩裂的疼还在五脏六腑里翻涌,唇角的血迹未干,神魂献祭的灼痛感丝丝缕缕缠着眼眉,可她看着怀里兔子怯生生的模样,半点顾不上自身的狼狈。从前他化形为江小白,会踮脚给她擦去卷宗上的灰,会攥着她的手说要护她,会凑在她耳边数人间的好光景;如今他变回兔子,连她是谁都不识,只会在她掌心蹭来蹭去,寻一口安稳的暖意。
菌菌轻轻摩挲着兔子的耳朵,动作轻柔得怕碰碎了他,声音哑得厉害,字字都裹着涩意:“小白,你看,典狱司关了,再也不用守着那冷冰冰的囚狱,再也不用修那无情道了。可你怎么就……不认得我了呢。”
兔子似是听懂了些什么,小脑袋蹭了蹭她的指尖,软乎乎的鼻尖动了动,发出细弱的“啾啾”声,却再没别的回应。菌菌鼻尖一酸,眼底的泪终于落了下来,砸在兔子的绒毛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修了千万年无情道,从未落过泪,从前见惯尸山血海不曾动容,见惯罪魂泣血不曾心软,如今却为一只不识她的兔子,哭得溃不成军。
她抱着兔子起身,没再看那扇紧闭的典狱司大门,一步一步,慢慢往无间狱外走。从前她守着这方囚狱,半步不曾离开;如今为了他,她甘愿踏出这千万年的牢笼,哪怕前路无光,哪怕要逆这天道,哪怕只剩神魂燃尽的结局,也要带着他,去看看从前约定好的人间烟火。
沿途的罪魂余戾还在飘荡,却不敢近她半分——纵使她道基崩毁,神魂将灭,可千万年典狱司的威慑,刻在三界众生骨子里,更遑论她此刻周身缠着的,是为护兔而起的疯魔戾气,比无间狱的镇狱印更让人胆寒。
走出无间狱地界的那一刻,天光彻底落了下来,暖融融的落在身上,驱散了千万年的阴寒。兔子似是喜欢这暖意,在她怀里伸了个懒腰,小短腿蹬了蹬,模样娇憨,和从前蜷在她桌角打盹的样子一模一样。菌菌看着他,唇角勉强勾起一抹笑,指尖轻轻点了点他的小脑袋:“小白,我们去人间,去看你说的花灯。”
她寻了处山涧旁的竹屋,竹屋简陋,却胜在清净暖和,正适合凡兔栖身。她将兔子放在铺了软草的竹筐里,转身去寻灵草,从前是她给江小白留灵草糕,如今她要亲手为这只凡兔煮灵草羹,补他虚弱的身子。灵草煮在陶罐里,香气袅袅升起,兔子凑到陶罐边,鼻子一抽一抽的,眼里满是好奇,菌菌坐在一旁,静静看着他,眼底的温柔,盖过了所有的疼与涩。
往后的日子,便这般慢下来。菌菌每日以残存灵力稳住神魂,同时寻遍三界奇珍,只为能寻到重铸江小白丹魂的法子。她去极寒之地采冰魄莲,去炎火之渊寻焚心草,去忘川河畔求渡魂花,每一次出行,都要耗损大半灵力,神魂的灼痛感越来越烈,有时夜里疼得蜷起身子,可只要摸到身边熟睡的兔子,便又咬牙撑住。
兔子渐渐习惯了她的气息,每日黏着她不放。她静坐调息,兔子便蜷在她膝头打盹;她熬煮药羹,兔子便蹲在陶罐旁守着;她夜里疼得低咳,兔子便会醒过来,用小脑袋蹭她的脸颊,细弱的“啾啾”声,像是在笨拙地安慰。
菌菌知道,这只是凡兔的本能,可她还是忍不住贪心,一遍遍在他耳边低语:“小白,我是菌菌,是你的姐姐啊。你快些记起来,好不好?”
有一次,她从忘川河畔回来,神魂受损严重,晕在了竹屋门口。醒来时,竟见兔子蹲在她枕边,小爪子扒着她的衣袖,眼里满是焦急,鼻尖蹭着她的脸颊,一声声“啾啾”唤着,声音里带着哭腔。那一刻,菌菌心头猛地一颤——他虽没了灵智,可冥冥之中,是不是还记着她的气息,还念着她的好?
她抬手抱住兔子,泪湿眼眶:“小白,我就知道,你没忘了我,你一定没忘了我。”
兔子似是被她抱得紧了,温顺地蹭了蹭她的颈窝,再无别的动静,可那片刻的焦急,却成了菌菌撑下去的所有底气。她寻来的奇珍越来越多,重铸丹魂的方子渐渐成型,可最后一味药引,却是她的本命魂元——若以魂元入药,江小白丹魂重铸之日,便是她神魂俱灭之时。
菌菌拿着方子,坐在竹屋门口,怀里抱着熟睡的兔子,望着天边的晚霞。晚霞漫天,像极了江小白化形时,眼里的光。她轻轻抚摸着兔子的绒毛,轻声道:“小白,从前我护你,是诺,如今护你,是命。只要能让你变回江小白,能让你再唤我一声姐姐,神魂俱灭,于我而言,也值了。”
她没告诉任何人这个秘密,只在夜里,一遍遍为兔子梳理绒毛,一遍遍和他说从前的事,说无间狱的灵草糕,说作乱的古灯,说他挡在她身前的模样,说他们约定好的人间花灯。兔子似是听得认真,时不时蹭蹭她的指尖,软乎乎的,暖得她心口发颤。
待万事俱备,菌菌寻了个月圆之夜,将兔子放在阵法中央。阵法亮起莹白的光,与她周身的黑金光华交织,奇珍异草的灵气源源不断涌入兔子体内,而她的本命魂元,也顺着阵法,一点点渡入他的丹田。
神魂剥离的疼,比道基崩裂更甚,菌菌疼得浑身发抖,唇角不断渗血,却依旧死死盯着阵法中的兔子,眼里满是期盼。她看着兔子的身躯渐渐泛起白光,丹田处有莹白的光晕在凝聚,那是丹魂重铸的征兆,是她用命换来的希望。
阵法尽头,兔子的身躯轻轻颤动,白光越来越盛,裹住了他小小的身子。菌菌的气息越来越弱,视线渐渐模糊,可她还在撑着,嘴里喃喃道:“小白,快些醒过来,姐姐……等你唤我。”
白光散去,阵法落下。竹屋中央,不再是那只懵懂的凡兔,取而代之的,是身着月白短衫的少年。少年眉眼依旧柔软,发尾还沾着几根未褪尽的白绒,他缓缓睁开眼,澄澈的眸子里满是清明,一眼便望向了阵法旁的菌菌。
江小白踉跄着扑过去,抱住气息奄奄的菌菌,声音哽咽,带着失而复得的狂喜与后怕,一声声唤着她,字字泣血:“姐姐!菌菌姐姐!我回来了!我记起来了!”
他记起了无间狱的初见,记起了桌角的陪伴,记起了古灯前的守护,记起了抛丹时的决绝,更记起了这阵子,她为他寻药的狼狈,为他熬羹的温柔,为他低语的缱绻。他摸着她苍白的脸,摸着她唇角的血,心疼得浑身发抖:“姐姐,你怎么这么傻,怎么能用魂元换我回来……”
菌菌靠在他怀里,气息微弱,却笑得温柔,指尖轻轻拂过他的眉眼,终于听到了那句盼了许久的姐姐:“小白……你回来了,就好。”
话音未落,天际忽然传来天道的声音,不再是之前的怒视,反倒多了几分无奈与妥协:“菌菌,你以千万年功德为引,本命魂元为药,逆天重铸丹魂,本座念你护三界千万年之功,且江小白丹魂重铸,尘缘已深,便破一次规矩。本座赐你半魂莲,可续你神魂,往后你与江小白,离三界纷争,自寻生路去吧。”
一朵莹白的半魂莲从天际落下,融入菌菌体内。神魂的灼痛感渐渐消散,气息也慢慢稳了下来。江小白抱着她,哭得又笑又闹,一遍遍道:“姐姐,我们有救了!我们可以去看花灯了!”
菌菌点点头,靠在他怀里,望着窗外的圆月。典狱司早已尘封,无情道早已弃之,她曾为天道守千万年孤寂,如今终能为自己,守一世温情。
竹屋的暖灯亮起,映着相拥的两人。屋外灵草香袅袅,屋内暖意融融,那只曾蜷缩在典狱司旁的懵懂凡兔,终是变回了她的少年,而她这无情典狱司,也终是守到了她的情,守到了她的小白。
江小白轻轻吻了吻她的发顶,轻声道:“姐姐,往后换我守你,守一辈子。”
菌菌闭眼,应声轻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