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空心绪纷乱地折返典狱司,刚踏入那间暂居的石室,便觉身后风息微动。转身时,一抹月白身影已立在门边,衣袂沾着淡淡海腥,眉眼昳丽依旧,只是先前那尾琉璃蓝鲛已化作两条劲挺长腿,赤着的脚踝还沾着细碎水珠,正是化了人形的沧澜。
沧澜抬眸便撞进玄空沉沉的眼底,笑意漫上眉梢,脚步轻快地晃到石室正墙前——那墙是玄空近日整理的,竟将妖灯映出过的情义虚影,一一临摹张贴,满墙画像,皆是典狱司过往的痴缠。
“这些画像都是谁呀?”沧澜指尖轻点墙面,语气好奇,尾音还带着几分鲛人特有的空灵。
玄空竟未呵斥他擅自闯入,脚步缓缓挪到他身侧,目光扫过满墙画像,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柔和,淡得像风拂过残狱,是他此生头一遭这般温声说话:“都是各种情义的,有男有女,皆是这典狱司里,为情舍命的人。”
他抬手点向最顶端的画像,语气平静,却藏着几分不易察的动容:“第一个是陈钟离跟李悟道,李悟道是只妖猴,一人一妖,生死相随。”
指尖再移,落在旁侧两两相依的身影上:“这对是许如意和桃翁师徒的情,桃翁道长是上古桃精,还有他徒弟桃夭夭,当年为抗天道,三人一同赴了业火。”
说着,他的指尖顿在一幅格外扎眼的画像上,画中玄衣男子垂眸望着身前白白胖胖的身影,桌案上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正是刘禅与猪德。玄空声音轻了些:“这一张是刘禅跟个肥猪,叫猪德,一只小猪妖,给了刘禅本命妖丹,刘禅最后弃了狱主之位,随他而去,下面那碗面,是他们当年在桃林边的念想。”
沧澜顺着他的指尖望去,看着画里刘禅眼底的悔恨,看着猪德憨态可掬的模样,嘴角的笑意淡了几分,转而看向墙尾那片空荡荡的白墙,挑眉道:“这个地方空荡荡的,是留着给谁?”
玄空眸色一沉,收回手,语气重归几分冷硬,却少了往日的杀伐戾气:“我告诉你,我是不会在这面墙上的。”他毕生求大道霸业,绝不可能像画上之人那般,为情所困,落得画像留痕、身死道消的下场。
沧澜闻言,忽然转头看他,眼底盛着琉璃般的光,笑意温柔又笃定,抬手轻轻拂过他紧绷的眉峰:“我不希望你在这面墙上。”
这话撞得玄空心口微颤,他下意识偏头,却听沧澜又笑着开口,语气带着几分雀跃与期许:“不过我可以亲自给你画,画你钓鱼的模样,画你立在礁石上的模样,不过不是贴在这冷冰冰的墙上,是贴在我的家里。”
沧澜微微凑近他,语气里藏着几分炫耀,又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我家是整个鲛人族最大的宫殿,殿宇铺着深海琉璃,梁柱嵌着夜明珠,还种着海底特有的凝露花,比这荒废的典狱司暖上百倍。你想知道它的名字吗?”
玄空周身一僵,看着沧澜近在咫尺的眉眼,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清冽的海香与淡淡的花味,脑海里竟不受控制地浮现出画面——深海之下,琉璃宫殿泛着柔光,凝露花开得遍地都是,沧澜握着画笔,给他画像,而他站在一旁,看着那抹月白身影。
这念头刚起,便被他强行压下,玄空后退半步,拉开两人距离,语气沉了沉,却没了往日的斥骂:“妖族宫殿,于我而言,不过是虚妄之地,名字与否,无关紧要。”
他嘴上这般说,心底却忍不住好奇,那座属于沧澜的鲛人宫殿,究竟叫什么名字。
沧澜看穿了他的口是心非,也不戳破,只笑得眼尾弯起,指尖在画像上的刘禅与猪德身上轻轻一点:“那宫殿,叫归澜殿。归是归途的归,澜是我的澜。”
他抬眸望向玄空,字字清晰,带着滚烫的心意,穿透典狱司的寒意:“归澜归澜,便是我沧澜的归途。我想让你做我的归途,也想让我,成为你的归途。”
这话太过直白,太过滚烫,玄空的道心瞬间乱了章法,他猛地厉喝一声:“放肆!休要胡言!我与你妖族,本就殊途,何来归途之说!”
可他的呵斥,却没了往日的力道,指尖微微颤抖,眼底的慌乱早已出卖了他。他厌弃情义,却偏偏被沧澜的温柔缠上;他想断了牵绊,却偏偏记挂着归澜殿的名字,记挂着沧澜眼底的柔光。
沧澜也不恼,只缓步走到他面前,抬手将他落在肩头的草屑拂去,声音软得像海浪:“我不急,玄空。我可以等,等你放下所谓的大道霸业,等你想通情义不是祸根,等你愿意跟我去看看归澜殿。”
他顿了顿,指尖轻轻碰了碰玄空的手腕,冰凉的触感传来,惹得玄空又是一颤。沧澜轻笑:“等你想知道归澜殿的模样,等你想让我给你画像,我都在。哪怕你要守着这典狱司,守着这妖灯,我也会日日来陪你,给你带海里的鲜鱼,给你煮鲛人族的海味面,不比猪德煮的差。”
玄空望着他温柔的眉眼,听着他软糯的许诺,满墙的情义画像似在眼前流转,陈钟离与李悟道的相守,刘禅与猪德的赴死,桃翁师徒的决绝,再配上眼前沧澜的期许,他那颗自诩无坚不摧的道心,裂痕愈发扩大。
他张了张嘴,想呵斥,想拒绝,却终究没说出一个字。
沧澜见他不语,笑得更欢,抬手拿起桌案上玄空临摹画像的笔,塞到他手里:“要不,你先给我画一幅?画好了,我就带你去归澜殿,给你看海底的月光,比人间的圆多了。”
玄空握着冰凉的笔杆,看着沧澜亮晶晶的眼睛,脑海里闪过海岸边的惊鸿一瞥,闪过耳旁私语的名字,闪过归澜殿的期许。风从石室门口吹进来,拂过满墙情义画像,也拂过两人相抵的衣角,典狱司的寒意,竟被这抹月白身影,悄悄暖了几分。
玄空沉默良久,终是没将笔丢下,只是语气依旧别扭:“我不会画画。”
“我教你呀。”沧澜立刻凑过来,手臂轻轻挨着他的胳膊,两人并肩站在画前,沧澜握着他的手,一同落在空白的宣纸上,“你看,先画眉眼,就画你的眉眼,好看得很。”
笔尖落下,晕开一点墨痕,玄空的心跳骤然加快,手腕处传来沧澜冰凉的触感,耳边是他清冽的笑语,眼前是满墙的情义,心底是归澜殿的名字。
他忽然发现,自己所谓的无情道,所谓的霸业,在沧澜的温柔里,竟变得没那么重要了。
而石室之外,那盏悬在狱心的妖灯,竟悄然亮起一抹淡蓝的光晕,像沧澜的鲛尾,像归澜殿的琉璃,映得整座残狱,都染上了几分深海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