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钟离少时还未染典狱司的冷硬,眉眼间尚带着少年人的澄澈与困惑。那日他攥着师父的衣摆,仰头追问:“师父,妖怪都是坏的吗?你能不能给我一本书,讲讲世间的妖与人?”
师父彼时正擦拭镇妖剑,剑身寒光映着他冷肃的脸,只掷下一句“妖皆祸乱,何须书教?守好规矩便是”,便拂袖而去。
陈钟离不死心,翻遍了典狱司的藏书阁,架上皆是镇妖法门、规矩典籍,字字句句皆是斩妖除魔,半分关于妖的本真、世间的情理都无。他指尖抚过冰冷的书页,喉间发涩:“没有,怎么全部都没有?”
茫然无措间,他忽然想起狱外桃林中的桃翁道长,那老仙长见多识广,看透世间百态,或许能解他心头惑。
陈钟离揣着满心疑问,直奔典狱司外的桃林。桃翁道长正倚着桃树晒暖阳,他当即双膝跪地,脊背挺直,字字恳切:“晚辈陈钟离,家族世代降妖,现居典狱司当差。今日斗胆恳请桃翁老仙长解惑,世间万般种族,可有绝对的对错之分?”
他话锋一转,想起那日后破封印的妖猴,心头牵挂更甚:“典狱司深处封着一只叫李悟道的妖猴,仙长可知他到底干了什么,才被抓进这无天日的狱牢?这世间,妖与人,可否有真的亲情和友情?”
桃翁道长捻着花白的胡须,睁开昏黄的眼,目光落在他跪地的身影上,一声轻叹。
“你说的这猴子,是凡猴父母生养的,名唤李悟道。”桃翁道长声音温和,却字字戳心,“他的父母是山间普通猴子,不通人言,更无半分修为,却被天界贪嘴的神将抓去烹食了。这小猴子彼时刚开灵智,修了点粗浅本事,便闯去天界为父母讨公道,虽有勇烈孝心,却势单力薄,反被拿下。”
他顿了顿,眼底添了几分冷意,“哪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妖?不过是你们典狱司要凑足斩妖的数目,便将他污作作乱妖猴,锁进了最深的玄铁牢里,一关就是五百年。”
陈钟离浑身一震,膝盖抵着泥土的冰凉直窜心底,原来李悟道那日说的透口气,藏着五百年未平的孝念,原来他眼中的澄澈,是未曾被恨意磨灭的本心。
桃翁道长忽然倾身,语气凝重了几分,字字恳切:“孩子,离典狱司远点。你所呆的那地方,是真正的无情无义之地,规矩压过了所有人心。你那师父,心里只有典狱司的规矩,眼里没有半分情理,待你哪天违逆了规矩,他必会毫不犹豫杀你。”
老仙长捋须颔首,目光坦荡:“贪道活了千年,从不会骗人。”
陈钟离僵跪在桃林里,风卷着桃花落在他肩头,他耳边一遍遍回响着桃翁的话,想起师父的冷硬,想起典狱司的规矩铭文,想起李悟道抱着他说“打轻一点”的模样,想起那只猴子为父母讨公道的孝心。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原来他坚守的规矩,竟是藏着这般不公;原来他认定的“恶妖”,竟是个至孝的可怜儿;原来他赖以立身的地方,竟是吃人的无情牢笼。
他双膝发麻,却久久未起身,桃林的暖阳落在身上,却暖不透心底骤然翻涌的寒意与愧疚。他忽然想起瞭望台上的月色,想起李悟道毛茸茸的尾巴扫过手背的痒意,想起那声轻快的“陈钟离,谢谢你”。
原来从一开始,错的就不是妖,是只讲规矩、不问是非的人,是这无情无义的典狱司,是被规矩蒙了心的他们。
桃翁道长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不再多言,只重新阖眼养神,任由桃花落在他的衣袍上,也落在陈钟离的发间。
陈钟离缓缓抬手,攥紧了衣袖,指节泛白。这一刻,他心里的规矩壁垒,裂了一道大口子,比那日李悟道冲破的封印,还要宽,还要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