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狱司是三界独一份的妖牢，镇的是逾矩的精怪，养的是无情的狱卒。这里没有日月天光，只有石壁上燃着的寒灯，更没有半分人情，唯有刻在石墙上的规矩，条条框框锁着狱卒的骨血，也锁着牢中妖物的魂灵。

狱深处悬着一盏妖灯，灯身斑驳如老鬼的脸，灯油是妖的修为，灯芯缠的是妖的执念，灯盏里密密麻麻收着千百妖魂，或蜷缩，或嘶吼，最后都要在灯油燃尽时，化作一缕青烟彻底消散。陈钟离便是守这妖灯的狱卒，他在典狱司待了五百年，从青丝熬到鬓角染霜，早把“情义”二字从心上剜去，只余下一身冷硬的规矩。白日里巡查狱牢，他眼神比石壁还冷，遇着作乱的妖物，下手从无半分迟疑；夜里守着妖灯，他便坐在冰冷的石阶上，听着灯盏里，听着灯盏里隐约的呜咽，心如枯石，波澜不惊。

这夜的典狱司比往常更冷，阴风卷着妖气从牢底窜上来，石壁上的规矩铭文泛着幽蓝的光。陈钟离正垂眸擦拭腰间的镇妖鞭，忽然听得一声巨响，震得整座狱牢都在颤，是最深处的封印碎了。他猛地起身，镇妖鞭握在手中，眼神骤厉——那处封印的是只石猴妖，名唤李悟道，五百年前因闯了天界灵霄殿，被擒来典狱司，以锁妖链穿了琵琶骨，封在玄铁牢中，五百年间，从无动静。

陈钟离提鞭赶到时，玄铁牢的门已经碎成齑粉，锁妖链断成几截散在地上。牢中站着个妖猴，身形挺拔，浑身上下赤条条的，肌肤是蜜色的，泛着健康的光泽，唯有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尾尖覆着蓬松的棕毛，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着。他周身妖气翻涌，却不暴戾，反而带着几分五百年未散的清冽，丹田处鼓着一颗莹白的妖丹，在昏暗的牢中泛着微光，那是他修了千年的本命丹，也是典狱司迟迟未炼化他的缘由。

李悟道转过身，一双眼睛亮得惊人，不是妖物的凶戾红瞳，反而是澄澈的杏眼，带着几分刚醒的茫然，又藏着五百年禁锢的疲惫。陈钟离握紧镇妖鞭，正要扬鞭抽去，却见那妖猴忽然几步冲上来，不等他反应，便张开手臂，狠狠抱住了他。

妖猴的体温很高，比狱卒冷硬的身躯烫了许多，妖气裹着他的气息缠上来，不腥不臭，反倒像山间的松风。陈钟离浑身一僵，镇妖鞭停在半空，竟忘了落下。他在典狱司待了五百年，从未有人敢如此抱他，更从未有妖物敢这般亲近他，狱中的妖见了他，不是怕得发抖，就是恨得龇牙，唯有眼前这只妖猴，抱得又紧又暖，仿佛他不是镇他的狱卒，而是久别重逢的故人。

就在陈钟离心神恍惚之际，耳边传来李悟道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又几分委屈，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讨好：“狱卒大人，打我的时候轻一点，成不？”

他的下巴抵在陈钟离的肩头，呼吸拂过陈钟离的颈间，带着暖意：“我不是要逃，也不是要作乱，就是在牢里待了五百年，骨头都僵了，只想出来透口气，看看月亮。”

这话轻得像羽毛，却偏偏落在了陈钟离那颗早已枯寂的心上，轻轻挠了一下。他明明该推开他，扬鞭镇住这只破封的妖猴，明明该守着典狱司的规矩，将他重新封印，甚至炼化他的妖丹，可身体却不听使唤。在李悟道温热的怀抱里，在他带着几分恳求的话语里，陈钟离抬手，竟缓缓回抱了他。

他的手臂环上李悟道的腰，触到他紧实的腰腹，触到他丹田处跳动的妖丹，触到他身后那条毛茸茸的尾巴——那尾巴轻轻扫过他的手背，软乎乎的，带着几分痒意。陈钟离喉结动了动，声音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五百年了，你就只想透口气？”

李悟道闻言，抱得更紧了些，脑袋在他肩头蹭了蹭，像只温顺的兽：“不然呢？典狱司里暗无天日，我都快忘了月亮长什么样了。”他的妖气渐渐收敛，不再翻涌，只余下淡淡的暖意，裹着陈钟离冰冷的身躯，“我知道规矩，透完这口气，我就回去，绝不添麻烦。就是……别打得太狠，我这妖丹，再受重创，就真的碎了。”

陈钟离沉默着，没应好，也没拒绝。他能感受到怀中人的心跳，有力而鲜活，和典狱司里的一切都不一样，和他这具冷硬如石的身躯也不一样。他想起自己刚入典狱司时，也曾见过天界的月亮，也曾有过少年意气，只是后来在日复一日的规矩与杀戮里，那点意气早被磨没了。而眼前这只妖猴，被关了五百年，断了琵琶骨，锁了五百年光阴，却还念着月亮，还能说出“打轻一点”这样的话，眼底还藏着澄澈，没有被恨意填满。

阴风又起，吹得远处的妖灯轻轻摇晃，灯盏里的呜咽声隐约传来。陈钟离忽然松了手中的镇妖鞭，鞭子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狱牢里格外清晰。他抬手，轻轻拍了拍李悟道的背，动作生涩，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柔和：“走吧，带你去看月亮。”

李悟道猛地抬头，杏眼瞪得更大了，满是惊喜：“真的？你不怕坏了典狱司的规矩？”

陈钟离垂眸看着他，眼底的寒冰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透出一点微光：“规矩是死的，人……未必是。”

他说着，脱下自己身上的玄色狱卒袍，披在了李悟道赤裸的身上。袍子很长，堪堪遮住他的脚踝，也遮住了他那颗莹白的妖丹，只余下那条毛茸茸的尾巴露在外面，晃来晃去。李悟道低头扯了扯身上的袍子，鼻尖动了动，闻到袍子上淡淡的松烟味，心里忽然暖得发烫。

陈钟离转身，率先迈步：“别走远，半个时辰，必须回来。”

李悟道快步跟上，尾巴轻轻缠上他的手腕，毛茸茸的触感传来，陈钟离脚步一顿，却没有甩开。妖猴的声音带着笑意，轻快得像林间的雀跃：“好！都听狱卒大人的！对了，大人叫什么名字？”

“陈钟离。”

“陈钟离，”李悟道念了一遍，眉眼弯弯，“好听。我叫李悟道，悟道的悟，悟道的道。”

陈钟离嗯了一声，脚步放得慢了些。两人一前一后，踏着阴风，往典狱司最高处的瞭望台走去。瞭望台上能看见天边的月亮，今夜的月很圆，清辉洒下来，落在陈钟离冷硬的脸上，竟添了几分柔和；落在李悟道的尾巴上，棕毛泛着淡淡的光泽。

李悟道走到栏杆边，伸着脖子往天边看，尾巴晃得更欢了，嘴里喃喃道：“真好，还是这么圆。”他转过头，看向站在身后的陈钟离，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陈钟离，谢谢你。”

陈钟离站在月光下，看着他鲜活的模样，忽然觉得，这五百年的枯寂，好像在这一刻，被这只妖猴的温度，悄悄融开了一角。他抬手，又想起典狱司的规矩，却终究还是放下了，只道：“看完了，便回去。下次再破封印，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李悟道却不怕，反而凑上前，又轻轻抱了他一下，这次抱得很快，一触即分：“知道啦！下次我一定先跟你说，绝不偷偷破封印。”他的妖丹在怀里跳动，暖意透过衣袍传过来，陈钟离的心跳，竟难得的乱了一拍。

远处的妖灯还在燃着，呜咽声依旧，可典狱司的这一夜，却不再只有冰冷的规矩。陈钟离看着身边仰头望月的妖猴，看着他那条毛茸茸的尾巴，忽然明白，原来这世间，纵是规矩如山，也拦不住一点突如其来的暖意，拦不住一颗枯心，重新泛起的波澜。

李悟道忽然指着月亮，喊他：“陈钟离，你看，月亮里好像有棵树呢！”

陈钟离走过去，站在他身边，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清辉满地，月色温柔，他轻声应道：“嗯，那是桂树。”

这一刻，典狱司的规矩，狱卒的无情，妖物的禁锢，仿佛都被这月色冲淡了。唯有两个身影，一冷一暖，一站一立，在瞭望台上，伴着天边圆月，伴着身后妖灯，守着这片刻的，违逆了所有规矩的温情。

狱灯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