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
我叫宋溪月,曾是钟鸣鼎食的镇国公府嫡女,也是先帝亲封的大凉郡主。
母亲是宁安侯府嫡出的小姐,祖母是一品诰命护国夫人,祖父更是大凉皇室后人,宋家虽只承袭镇国公爵位,却凭着这层渊源,得了亲王般的待遇。
那年冬雪覆城,父亲早已退守边关、放弃亲王待遇,却仍遭奸人构陷通敌叛国,一道圣旨下来,宋家差点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家中成年女眷尽数沦为官妓,而我在教坊司因被栽赃陷害,被铁链锁着徒步走去凉州城的景澜阁——那是皇家教坊司下辖的销金窟,专供权贵子弟狎玩取乐,是世间最华贵也最肮脏的牢笼。
幸得陆姨照拂,她是父亲的旧情人,昔年父亲待她不薄,只是沦落风月场所,心有牵挂。
她攥着我的手,眸底是豁出去的决绝:“溪月,守住清白,只凭琴棋书画卖艺,陆姨拼了性命也保你周全。”
我微微颔首,眼里满是感激:“多谢云姨。”
于是,我以一曲《凉州词》名动全城,成了景澜阁艳名远播的花魁。
指尖拨弦间,看尽凉州城的声色犬马;眉眼流转时,藏尽宋家满门的血海深仇。旁人敬我才情,畏我锋芒,却不知这花魁的虚名,不过是戴罪之身换来的苟延残喘。
我日夜伏在琴案前,磨的不是曲谱,是藏在袖中的利刃;我倚在轩窗旁,盼的不是王孙公子的垂怜,是宋家沉冤得雪、奸佞伏法的那一天。
三年前,成为景澜阁新晋花魁的那日,险些栽在柳媚儿的算计里。
彼时我刚从台上下来,被她以庆贺为名,引到后院僻静的厢房,那日杯盏里的茶被掺了东西,我只抿了一口,便觉头晕目眩,浑身发软。
柳媚儿倚在门框上,涂着艳红蔻丹的手指捻着帕子,笑得阴恻恻的:“宋溪月,同是戴罪官妓,就你也配骑在我头上当花魁?今日就让那些公子哥儿看看,你这镇国公嫡女,也不过是任人玩弄的货色。”
她说着,便要推搡着几个醉醺醺的权贵子弟进来。
我撑着最后一丝清明抵着门,指尖抠得木门生疼,心下只剩绝望——我若失了清白,便无颜苟活于世,宋家的仇,便都成了泡影。
“柳媚儿,你居然……”
就在那扇门即将被撞开的瞬间,两道黑影如鬼魅般闪过。
一人手刀劈晕了门口的子弟,另一人反手扣住柳媚儿的手腕,只听“咔嚓”一声,她的腕骨便折了,惨叫声还没出口,就被黑影用帕子堵了嘴。
陆姨寻来时,我瘫在地上,手里攥着那枚玉佩,后背全是冷汗。
她抱着我,气得浑身发抖,却也只是咬牙道:“溪月,别怕,有我在。”
“陆姨,我感觉……没……没有力气。”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一个扎着两个圆滚滚丸子头的姑娘窜了进来,鹅黄色的衣裙晃得人眼亮,正是天下第一医馆‘清尘阁’阁主玉清尘的弟子芍药。
她年纪与青黛相仿,性子却跳脱得很,也不多话,从腰间的小药囊里摸出一枚翠绿的药丸,撬开我的牙关便塞了进去,又捏着我的下巴灌了口茶水。
“还好柳媚儿下的是最常见的软筋散,没掺别的烈性药,不然我师父这‘百毒丹’就要名声扫地了,”芍药拍了拍手,将药囊往腰间一塞,圆圆的脸上满是对柳媚儿的鄙夷,“这女人手段也忒拙劣,也就敢欺负你这样没还手之力的。”
传闻中,玉清尘的‘百毒丹’能解百毒、治百病,药丸的效力来得极快,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我便彻底清醒过来,身上那股软麻感消散殆尽。
我撑着地面坐起身,正要开口问那姑娘的身份,抬眼却见院中空空如也,鹅黄色的身影早已没了踪迹,仿佛方才的一切只是一场错觉。
“那姑娘是谁?”我转头看向陆姨,声音里带着几分茫然。
陆姨替我理了理凌乱的鬓发,轻声道:“她是天下第一医馆‘清尘阁’阁主玉清尘的弟子,名叫芍药。”
我隐隐约约想起半个月前在京华城外的雪地里救我的那抹身影。
我心头疑云更重:“这姑娘为何救我?她又为何能在景澜阁里出入自由?”
“她是江湖女子,自有旁人比不了的门路,要进这景澜阁,自然是容易的。”陆姨避重就轻地答着,指尖却不自觉地摩挲着袖口。
“不对。”我摇了摇头,眸色沉了几分,“她出现得未免太过及时,方才救我的两个神秘人也是如此,这绝不是巧合。”
陆姨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松了口:“或许,是因为你是某人惦念的姑娘。”
“是谁?”我猛地攥住她的手,心跳骤然加快,连呼吸都跟着急促起来。
陆姨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眼底带着几分无奈:“我只知道那位也是个位高权重的大人物,至于真实身份,我也不得而知。”
什么人能让天下第一医馆“清尘阁”阁主玉清尘,派他最疼爱的弟子芍药亲自来救我?这背后的人,究竟有多大的脸面,能让玉清尘卖这个人情?
自那以后,这两个神秘人也成了景澜阁里的影子。
有时他们是端茶送水的伙计,默默守在我演曲的轩台旁;有时是夜巡的黑衣人,悄无声息地解决掉柳媚儿派来的刁奴。他们从不与我搭话,也从不道说姓名,可我总能从人群里认出那两道熟悉的身影,知道只要我有危险,他们便会立刻出现。
他们的身手绝非普通江湖人,倒像训练有素的死士,行事却处处护着我,既不图财也不图利,难不成也是受了那位大人物的吩咐?
可我一个戴罪的官妓,早已是世人的弃子,除了洗不清的污名,还有满腔焚心蚀骨的仇恨,有什么值得那位位高权重的大人物惦念?他是父亲旧部?还是另有其他牵扯?无数个疑问在脑海里翻涌,搅得我心乱如麻。
罢了,既然他们都要我死,我便借着这位大人物的势,活出个人样来,也好让那些害了宋家的奸佞,看看我宋溪月不仅没死,还活得风生水起。
这三年,凭着那层说不清道不明的依仗,我在景澜阁的日子,成了凉州城人人艳羡的风光。
依旧是一曲《凉州词》镇住全场,可如今再弹,已不是初时的孤注一掷,而是带着睥睨众生的从容。
轩台之下,王公贵族挤破了头想要求我一曲,千金换一字、百两求一顾是常事,连西域来的富商都捧着满箱的珍宝,只求能坐在台下听我弹完一支曲子。
柳媚儿那些酸话,早就被旁人的阿谀奉承盖了过去,她再想使绊子,也会被莫名出现的意外打断,到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我稳居花魁之位,连靠近我都不敢。
我不用像其他歌妓那样强颜欢笑陪客,陆姨替我立了规矩,只卖艺不卖身,偏生那些权贵非但不恼,反倒觉得我性情孤傲,更添了几分追捧的心思。
景澜阁的门槛被踏破,陆姨把最好的临湖锦园拨给我住,我不用如那些姑娘般住在画舫,倒是清静了不少。这里的摆设比那些达官贵人的府邸还要精致,名贵的琴棋书画堆了满室,皆是各方权贵送来的贺礼。
凉州城的宴饮,少了我宋溪月的琴音,便算不得完整。我坐着镶金的马车出入各大府邸,身上的衣料是南边最上等的云锦,头上的钗环是宫里流出来的珍宝,举手投足间,既有国公府嫡女的风骨,又添了风月场里磨出的风情,让那些曾经轻视我是官妓的人,如今连抬头看我一眼,都要掂量掂量身份。
这三年的风光,是景澜阁花魁的荣光,也是我披在身上的铠甲。我借着这份荣光,结交各路人物,从他们的闲谈里搜集朝堂的风声,从送来的礼单里辨认背后的势力,将那些害了宋家的名字,一个个记在心里。
表面上,我是凉州城最耀眼的花魁,享尽荣华;暗地里,我是攥着利刃的复仇者,等着时机,要将所有仇敌一一拉下马。
我宋溪月从来不是任人宰割的鱼肉,纵使跌落泥沼,也能挣出一片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