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鸦落在府门的老槐枝桠上,哑声啼叫了两声,抖落枝头积着的雪。雪片大朵大朵往下坠,粘在宋溪月的孝衣上、鬓发间,她捧着祖母的灵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纤瘦的身子在灵幡飘摇里晃了晃,刚要跨出镇国公府的朱漆大门,便见廊下立着一道身影。
是顾宴辞。
他一袭锦袍,手持油纸伞,伞檐垂落的雪珠簌簌滚落,眉眼间是化不开的疏离。垂着眸,指尖攥紧袖中那卷早已被汗湿的婚书,连目光都不敢与宋溪月相触。
“溪月,祖母刚走,我本应该来吊唁,但今日我是来退婚的。”
宋溪月动作一顿,缓缓抬眸,眼底无波无澜,只有一片死寂,问道:“退婚?”
顾宴辞喉结滚动,终是抬眼,语气带着一丝自我辩解的恳切。“你我自幼相识,青梅竹马,我何曾愿与你至此地步?可你如今是戴罪之身,是教坊司的官妓。”
他声音陡然拔高,又迅速压低,“这身份,这污名,会毁了永昌侯府满门!我不能为了一己私情,让整个家族陪葬!”
他从袖中抽出婚书,指尖微微颤抖,却还是将那纸曾经的海誓山盟,掷在宋溪月面前的积雪里。
顾宴辞字字冰冷,像是在宣读一道圣旨:“婚约作罢,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这是侯府的意思,亦是我的意思。宋溪月,你好自为之!”
他说罢,示意身后侍从将盛着定亲信物的锦盒递上,锦盒在雪光与鸦影里泛着冷硬的光,与他此刻的神情一般无二。
宋溪月盯着雪地里的退婚书,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破碎,带着刺骨的寒意:“好一个“各不相干”,好一个“好自为之”。顾宴辞,我宋家鼎盛时,你说“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我宋家败落时,你说“担不起滔天罪名”。
她缓缓直起身,目光如刀,剜在他脸上,“你放心,我宋溪月就是烂在这教坊司,也绝不会拖累你永昌侯府的清誉。”
跟在身后的丫鬟青黛看不下去,上前打翻侍从手中的锦盒。
“你什么东西啊!也敢退我们家小姐的婚?”
宋溪月猛地攥紧了灵牌,指节泛白,她上前一步,指尖直直戳向顾宴辞的前膛,一身傲骨凌然,字字掷地有声:“若我大凉当年没有被他国覆灭,祖父为了大凉百姓,不得已向大周俯首称臣寻求庇护,祖父亦是大凉皇室最后一人,我亦是大凉公主!如今的镇国公府嫡女,别忘了我还有一层身份,乃是先帝亲赐的大凉郡主!我爹若在,镇国公的官阶,岂不比你爹永昌侯要高?我承认,我年少瞎了眼,才会看上你,满心欢喜要下嫁于你!”
青黛连忙捡起地上的退婚书递到她手边,宋溪月看也未看,五指用力,当场将那纸婚书撕得粉碎,雪沫似的纸屑混着漫天飞雪,洋洋洒洒飘了一地。
顾宴辞脸色骤变,厉声喝道:“宋溪月,你什么意思?”
“青黛,把这堆碎纸给他。”宋溪月冷声道。
青黛立刻将纸屑拢到顾宴辞面前,扬声道:“听清楚了!不是你要跟我家小姐退婚,是我家小姐,要休了你这凉薄寡情的顾世子!”
“宋溪月,你一个女子,怎么敢?”顾宴辞又惊又怒,声音都在发颤。
“滚开!我们小姐还要给老夫人送葬,别脏了这灵前的路!”青黛护着宋溪月,厉声驱赶。
围在府门外的百姓早已看得真切,此刻纷纷低声议论起来,指责声此起彼伏。
“这顾世子也太不地道了!老夫人尸骨未寒,他就上门退婚,也不怕冲撞了逝者!”
“世家大族惯会树倒猢狲散,宋家落难,他倒是跑得比谁都快!”
“走吧走吧,别在这儿看这白眼狼的嘴脸了,耽误了老夫人的吉时!”
顾宴辞听着周遭的指指点点,一张俊脸涨得通红,恼羞成怒之下,口不择言地嘶吼:“宋溪月,你装什么清高!若你当初提前从了我,我便认你是我顾家妇,而非那戴罪的宋家女,你何故要沦落到教坊司去做那官妓?”
宋溪月眸色一寒,字字铿锵回怼:“我宋溪月的傲骨,岂容你这趋炎附势之辈肆意践踏?你顾家的门楣,我还瞧不上!”
“瞧不上我这永昌侯世子,难道你等周梓轩来娶你吗?当年他可是你亲自骂走的,不对,五年了,他如今姓赵,摇身一变瑞阳王,我听说他很快就要娶丞相府嫡女入门。”
宋溪月无心想当年那个少年郎,那个她喊轩哥哥的人。
她抬头看看了天空,只有几片白云飘着,似乎在诉说着物是人非,当年三家可谓是世交,三人是青梅竹马,五年前不知道是何缘故,周梓轩被周家赶了出去,音讯全无。
也是直到去年,才听说他战王名号,但并未见过他本人。
“你想说什么?”她一脸平静,只想快点为祖母送葬,而后领父兄身首回归,选址安葬。
“宋溪月,你千万别沦落到景澜阁那种地方!”顾宴辞面目狰狞,声音里满是恶毒的诅咒,“那可是教坊司下辖最肮脏龌龊的地儿,到时候你不肯也得肯,终究落得个千人骑万人枕的妓女身份,这辈子都别想从那泥沼里爬出来!”
“你这厮满口污言秽语,看我不撕烂你的嘴!”青黛气得浑身发抖,撸起袖子就要上前理论。
“青黛,回来。”宋溪月抬手拦住她,语气淡漠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不要为了这种人,浪费口舌,脏了我们的手。”
寒鸦的啼声渐渐被风雪吞没,宋溪月拂开肩头的雪,捧着祖母的灵牌,带着青黛一步一步走出镇国公府。
顾宴辞僵在廊下,望着她挺直的背影,脸色青白交加,却终究没再追上去。
送葬的队伍缓缓行过长街,雪地里的纸钱打着旋儿,像是替这位昔日的大凉郡主,送走了最后一点与顾宴辞的情分。
三日后,教坊司的车马停在了镇国公府门前。
宋溪月换上素色布衣,将祖母的灵位托付给府中的管家,“詹叔,还有母亲和庶妹,还有其它家中年幼的女眷回凉州的事就拜托您了。”
“小姐,放心吧!”
宋溪月看了看这马上就要被封锁的府邸,那是她生活了十年的家,十岁那年她便随祖父搬到京城此处,至此没有回过凉州。
随后,又叮嘱青黛不必跟来,却被青黛死死攥住手腕:“小姐去哪,奴婢便去哪,死也不分开。”
宋溪月看着她泛红的眼眶,终是没再拒绝。
教坊司的朱门从里打开时,入耳的是悠扬的丝竹声,院内植着梅兰竹菊,廊下挂着各色乐器,处处透着清雅,全然没有风月场所的靡靡之气。
宋溪月欠了欠身,丝毫不丢世家千金的规矩:“见过司命。”
司命卢氏早候在院中,她身着素色褙子,眉眼温和,见了宋溪月,只淡淡颔首:“宋小姐不必多礼,随我来便是。”
卢氏将宋溪月安置在教坊司最僻静的西院,院里栽着几株腊梅,窗下还摆着一架落了尘的古琴。
“太后的旨意,本官不能违,但教坊司本是掌管宫廷乐舞之所,”卢氏给她递过一杯热茶,“且西院无人打扰,你且安心住着,旁的事,有本官担着。”
宋溪月接过茶盏,指尖微暖,轻声道:“多谢卢司命。”
可安稳日子没过几日,麻烦便找上门来。
副司命柳氏是太后的远亲,早被太后暗中收买,日日寻着由头刁难。
这日清晨,宋溪月刚起身抚琴,柳氏便带着几个仆妇闯进来,手里拿着一沓厚厚的曲谱,狠狠摔在桌上:“宋溪月,你如今是教坊司的乐妓,不是什么镇国公府嫡女,什么大凉郡主!这些宫廷大曲,三日内必须练熟,届时宫中有宴,若你弹错一个音,仔细你的皮!”
青黛当即挡在宋溪月身前,怒目而视:“我家小姐精通音律,何须你指手画脚?三日内练熟这许多曲子,分明是故意刁难!”
“精通音律?”柳氏嗤笑一声,抬手就要扇青黛的脸,“如今不过是个罪籍乐妓,还敢在我面前摆谱?”
巴掌未落,一只手突然从旁伸来,牢牢攥住了柳氏的手腕。
卢氏不知何时站在院门口,脸色沉冷:“柳副司命,教坊司的规矩,是让你欺凌旁人的?练曲自有循序渐进的章法,这些大曲,本就是给乐工们研习的,轮不到你逼她限期完成。”
柳氏被攥得手腕生疼,却不敢与卢氏硬碰硬,只能悻悻甩着手:“卢司命偏要护着她,就不怕太后怪罪?”
“太后那边,自有我去说。”卢氏挥了挥手,“带着你的人滚,别在西院碍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