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如潮水倒灌,带着陈年雨水潮湿阴冷的气息,和轰隆雷鸣的余震。
不是今生,是前世。他还年轻,金丹尚在,性子比后来更野,仗着几分天赋与江家的名头,四处游历,爱管闲事。
那是在夷陵往西一处偏僻山道。天象突变,暴雨如注,电蛇在墨黑的天幕上乱窜,雷声一个接着一个,炸得人耳膜生疼。寻常修士遇见这种天气,多半会寻地方躲避,毕竟天地之威莫测,犯不着硬扛。
但魏无羡不是寻常修士。他刚替附近一个小村庄解决了一桩精怪作祟的麻烦,婉拒了村民的留宿,揣着几壶自酿的果子酒,兴致勃勃地想赶去下一个据说有热闹可看的地方。雨大路滑,山道泥泞,他便寻了处略突出的山岩暂避。
就在一道格外刺眼的闪电照亮山坳的刹那,他看见了。
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对面山崖下一块更小的凹陷处,几乎被倾泻的雨水和滚落的泥石淹没。那是个孩子,看身量不过七八岁,衣衫褴褛,在狂风暴雨中瑟瑟发抖。让魏无羡心头一紧的是,那孩子头顶上方,几块被雨水冲刷松动的岩石正摇摇欲坠,而更上方,一道明显不对劲的、带着淡紫色煞气的雷电,正隐隐在云层中凝聚,目标似乎正是那孩子所在的那片区域!
天劫?不对,这么小的孩子,修为全无,哪来的天劫?但那煞雷的气息绝非自然形成,倒像是……被什么吸引,或是被某种阴邪之物引下来的。
魏无羡向来不是深思熟虑的性子,见那孩子危险,想也没想,足下一点,顶着瓢泼大雨和狂风就冲了过去。他动作极快,在那几块岩石崩落的瞬间,一手揽住那吓呆了的孩子,就地一滚,险险避开。碎石擦着他的后背飞过,火辣辣地疼。
几乎同时,那道淡紫色的煞雷劈落!
原本瞄准孩子的雷电,因魏无羡的介入和快速移动,发生了微妙的偏移。但雷电之威,岂是容易完全避开的?魏无羡只来得及将孩子死死护在身下,将大半灵力聚于后背。
“轰——!!!”
刺目的白光和巨响吞没了一切。魏无羡只觉得全身骨头像要被震碎,气血翻腾,喉头腥甜。护体灵力在煞雷下只撑了一瞬便溃散,余威结结实实撞在他背上,衣衫瞬间焦糊,皮开肉绽。怀里的孩子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随即没了声音。
剧痛和麻痹感让魏无羡眼前发黑,但他咬牙撑住,低头去看怀里的孩子。孩子面色惨白如纸,双目紧闭,已然昏厥,额角有擦伤,但呼吸尚在,似乎并未被雷电直接击中。万幸。
雨还在下,雷声渐远。魏无羡忍着背上火烧火燎的痛,抱起昏迷的孩子,踉跄着寻找更安全的避雨处。最后找到个浅窄的山洞,将孩子放下,检查了一下,确实只是惊吓过度和轻微擦伤。他松了口气,这才龇牙咧嘴地处理自己背后的伤。伤得不轻,但于他而言也算不得致命,只是那煞雷中蕴含的阴邪之气有些麻烦,需要慢慢驱除。
他脱下外袍盖在孩子身上,自己靠着冰冷的石壁,运转灵力疗伤,视线落在孩子稚嫩的脸上。很清秀的眉眼,即使在昏迷中也皱着,带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愁苦。衣着虽破旧,但料子似乎不差,不像寻常山野孩子。
是谁家的孩子?怎么会独自在这荒山野岭,还引来那种古怪的煞雷?
没等他想明白,怀里的孩子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眼神起初是茫然的,看到近在咫尺的魏无羡时,猛地瑟缩了一下,随即想起什么,小手紧紧抓住魏无羡的衣袖,大眼睛里迅速蓄满了泪水,是纯粹的恐惧和后怕。
“怕……打雷……”孩子带着哭腔,声音细弱。
魏无羡心头一软,放柔声音:“不怕不怕,雷已经过去啦。你没事吧?有没有哪里疼?”
孩子摇摇头,眼泪却掉得更凶,看着他背上焦糊破损、血迹斑斑的衣服,小手颤巍巍地碰了一下,又像被烫到般缩回去:“哥哥……你流血了……是为了我吗?”
“小伤,不碍事。”魏无羡故作轻松地笑笑,想摸摸他的头,又觉得手脏,缩了回来,“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家大人呢?”
孩子眼神躲闪了一下,低下头,小声道:“……没有家了。他们……都不要我了。说我……不祥。”
不祥?魏无羡皱眉。是因为那煞雷?可那煞雷分明是外引而来,并非这孩子自身所致。
“别瞎说。”魏无羡语气更温和了些,“你先跟我走,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待在这儿不安全。等天晴了,我再帮你找找家人,或者找个靠谱的地方安顿你,好不好?”
孩子抬头看他,湿漉漉的眼睛里映着魏无羡的笑脸,那笑容在阴暗山洞和伤痛疲惫的脸上,依然有种照亮周遭的明亮。孩子看了很久,然后很小幅度地点了点头,抓着魏无羡衣袖的手更紧了些。
后来……
记忆到这里,忽然变得模糊不清,像是被水浸过的墨迹。
魏无羡用力回想。他把孩子带出了山,安置在附近镇上一家他信得过的客栈,留下些银钱,叮嘱掌柜照看几日,说自己办完事就回来接他。他当时确实有件急事,好像跟江澄有关?还是听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传闻?
然后呢?他办完事回去找了吗?客栈掌柜怎么说?孩子后来怎么样了?
一片空白。
不,不是完全空白。隐约有个印象,他回去时,掌柜似乎说了什么“那孩子被家里人接走了”,或者说“自己走了”?语气含糊。他当时并未深究,一则那孩子看起来除了怕打雷并无大碍,二则他自己诸事缠身,很快就把这桩萍水相逢、举手之劳的小事抛在了脑后。
那个雨夜,那个孩子,就此湮没在前世纷繁杂乱、最终走向惨烈的记忆洪流中,再无痕迹。
直到此刻。
直到这个胸口带着他前世致命伤疤、自称被他挡了天劫的少年出现。
直到那声梦呓般的“哥哥”和“天雷”。
魏无羡脸色惨白,踉跄一步,扶住旁边的案几,指尖冰冷。
是他。那个雨夜山道上,被他从岩石和古怪煞雷下救出的孩子。
可怎么会是他?当年那孩子不过七八岁,若按正常年岁算,到现在,至少也该是和自己今生差不多的年纪,怎会仍是少年模样?除非……他的身体,从那时起,或者说从更早,就已被动过手脚,“生长”变得异常缓慢,甚至停滞。
炼制一个“容器”,需要时间。十年……或许更久。
那古怪的煞雷……真的是意外吗?还是说,从一开始,就是针对那孩子,或者说,是针对“炼制容器”某个环节的“劫数”?而自己的介入,阴差阳错“挡”了一下,改变了什么?
无数疑问和冰冷的猜测涌上心头,魏无羡感到一阵眩晕。
蓝忘机一直留意着他,见他神色剧变,气息紊乱,立刻伸手稳住他:“魏婴?”
蓝曦臣也看出不对:“无羡,可是想起了什么?”
魏无羡张了张嘴,声音干涩:“那个雨夜……夷陵西边的山道……我好像,真的‘挡’过一次‘天劫’。”他简单将那尘封的记忆说了出来,略去了自己伤势细节,重点放在那孩子和古怪煞雷上。
蓝忘机眸光锐利如剑:“那孩子,是他?”
“容貌……长开了,但眉眼的影子,还有那种感觉……”魏无羡看着榻上昏迷的少年,心情复杂难言,“不会错。只是我当年并未放在心上,事后也未曾寻他,不知他后来经历了什么,怎么会变成……”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煞雷,阴邪,非天成,乃人引。”蓝忘机一字一顿道,“针对稚子,所图非小。你之介入,或打乱布局,引来变数。”
蓝曦臣沉思:“若以此为起点,有人早在那时,甚至更早,便选中了这孩童,欲以其为材,炼制某物。而那场‘煞雷’,或许是炼制所需的一环,或是……清除其他隐患的步骤。无羡你意外闯入,救下孩童,导致计划生变。之后这孩童落入布局者手中,或许因其体质特殊,或许因你那场相救留下了什么‘印记’,反而被选定为……温养你残魂的‘最佳容器’。”
一环扣一环,每一步都透着精心算计与冷酷残忍。将一个无辜孩童的人生彻底扭曲,变成承载他人魂魄碎片的工具。
魏无羡握紧了拳,指节泛白。他当年随手一救,是善意。却不想,这份善意可能间接将这孩子推向了更深的深渊。
“他现在叫我‘哥哥’,”魏无羡声音低哑,“昏迷中记得的,是我救他那一刻。可他醒来时,却喊着是我替他挡了天劫,眼神那么……复杂。他到底记得多少?他现在的‘意识’,有多少是那个孩子,有多少是……被灌注进去的我的残魂,还有那被封印的东西?”
更可怕的是,如果这一切的起点是那个雨夜,那么,布局者至少从十几年前就开始谋划。而目标,似乎从一开始,就隐隐指向了他魏无羡。甚至可能,连他当年会路过那里,会出手救人,都在算计之中?
这个想法让魏无羡遍体生寒。
蓝忘机的手按在他肩膀上,温热透过衣料传来,带着沉静的力量。“待他醒。”蓝忘机重复了之前的话,但语气更重,“过往迷雾,需他亲口拨开一二。眼下,他需先活下来。”
仿佛印证他的话,寂言医师留下的玉磬,最后一丝余音终于消散。榻上的少年呼吸似乎平稳了一点点,但依旧脆弱得如同琉璃。
窗外,天色依旧沉黑,离天明尚早。
但魏无羡知道,有些黑暗,并非黎明能够驱散。
那个雨夜救下的孩子,如今躺在这里,成为所有谜团的核心。
而他当年未竟的“照顾”,如今变成了一场无法回避的、凶吉未卜的纠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