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忘机的传讯符如冰蓝流光没入夜色不久,静室的门便被无声叩响。
这次来的不是蓝思追。
门外站着两人。一人身着云纹蓝袍,神色肃穆,正是如今主管蓝氏外务与戒律的蓝曦臣。他身侧稍后半步,立着一位身形瘦削、面覆轻纱的女子,仅露出的眉眼沉静如水,着一身朴素的浅灰色衣裙,袖口绣着极淡的银色药草纹路——是蓝氏一直暗中供养、医术通玄却深居简出的“寂言医师”。她从不开口说话,交流只凭纸笔或特定手势,医术却堪称鬼斧神工,尤其擅长魂魄损伤与疑难邪术之症。
蓝曦臣目光先掠过榻上昏迷的少年,在那道狰狞伤疤上停顿一瞬,随即看向蓝忘机与魏无羡,眼神带着询问与凝重。他显然已从蓝忘机简短的传讯中知晓事态非比寻常。
蓝忘机微一颔首,侧身让开。寂言医师已无声走到榻前,伸出两指,隔空虚按在少年眉心,指尖萦绕起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乳白色光晕。她的眉头渐渐蹙起。
魏无羡屏住呼吸。蓝忘机站在他身侧,衣袖下的手指微微收拢。
约莫一盏茶功夫,寂言医师收回手,转向一旁案几,提笔疾书。字迹清瘦有力:“此子躯体年约十七,锻造痕迹却逾十载。五脏六腑、经脉骨骼,皆曾受秘法淬炼,非自然生长。心口伤疤为旧创,亦是某种‘器纹’核心,与体内封存的异魂紧密相连。其自身魂魄残缺不全,如风中残烛,全赖此‘器纹’与异魂维系生机。异魂气息……”她笔尖顿了顿,抬眸看了魏无羡一眼,继续写道,“与魏公子前世灵力残留,确有相似之源,但更为混沌虚弱,且被重重禁制封锁,禁制手法……似有兰陵金氏‘锁魂钉’与岐山温氏古巫祭文融合之象。”
锁魂钉!温氏祭文!
魏无羡心头剧震。锁魂钉是金光瑶当年用来控制某些修士的阴毒手段,而岐山温氏的古巫祭文,更是早该随着温氏覆灭而失传的、沟通鬼神乃至炼化生魂的邪门东西。这两种分别出自两大世家、且皆已近乎绝迹的禁术,竟融合在此少年体内?
蓝曦臣面色也沉了下去:“融合两家禁术……非精通此道且能接触两家秘藏者不能为。金麟台旧库清查多年,未曾听闻有温氏祭文残卷。除非……”
除非有人早就暗中收集,甚至早在温氏覆灭前就已觊觎。
寂言医师再次提笔:“异魂被封,与此子自身残魂形成微妙共生。外力强行分离,二者皆会即刻溃散。然此‘器纹’阴邪,持续汲取此子生机供养异魂,同时亦以异魂之力反哺维系此子存续,形成死循环。此子清醒时,恐受异魂残留意念或禁制影响,神智情绪难以常理度之。至于其口称‘挡天劫’之事……”她写下最后几字,“需寻‘器纹’全貌,或可窥见施术者执念根源。”
“器纹全貌?”魏无羡追问,“除了心口这疤,还有其他部分?”
寂言医师点头,手指轻轻指向少年裸露的脖颈、手臂。方才只顾心口骇人伤疤,未曾细看,此刻在寂言医师指尖引导的微光映照下,魏无羡和蓝忘机才赫然发现,少年苍白的皮肤下,隐隐浮现着极淡、极细的暗红色纹路,如同血管分支,又像是某种诡谲的符文,从心口伤疤处蔓延开来,延伸向四肢百骸,大部分隐没在衣袍之下。
“此纹平时隐而不现,需以特定灵力激发,或在其情绪剧烈波动、体内禁制松动时显现。”寂言医师写道,“纹路不全,难以判断其完整功用与源头。但可确定,此纹与封魂禁制一体两面,是维持这‘容器’不溃的关键,亦是……最大的隐患。”
一直沉默的蓝忘机忽然开口:“可能暂时稳住其情形?”
寂言医师沉吟片刻,写道:“可施‘清心固魂针’,辅以蓝氏秘传安魂曲,暂缓其魂魄耗损与器纹侵蚀。但此法治标不治本,且需每日施行,极为耗神。另,切不可再令其情绪大起大落,或受强大外力冲击,否则器纹反噬,禁制松动,后果难料。”
蓝忘机看向蓝曦臣。蓝曦臣颔首:“便依寂言医师所言。此事隐秘,不宜扩散。静室周边,我会加派可靠弟子暗中警戒。”
寂言医师不再多言,自随身药箱中取出一个扁长的玉盒,打开,里面是数十枚细如牛毛、银中透蓝的长针。她示意蓝忘机以灵力护住少年心脉,自己则凝神静气,出手如电,银针依次刺入少年头顶、颈侧、胸前数处大穴。下针方位极其刁钻,有些甚至紧贴着那暗红器纹的脉络。
随着银针渐次落下,少年原本微弱的呼吸似乎平稳了些许,紧蹙的眉头也略略舒展,但脸色依旧苍白得透明。
寂言医师取出一枚小小的玉磬,以特定的节奏,极轻极缓地敲击起来。清越悠远的磬音并不响亮,却仿佛能直接透入魂魄深处,带着云深不知处特有的宁静山意与绵绵生机。
魏无羡看着这一切,心中波澜起伏。这少年就像一个精心制作却布满裂痕的瓷偶,被强行注入了不该属于他的灵魂碎片,用邪恶的禁术与器纹捆绑在一起,维持着岌岌可危的平衡。
是谁?究竟是谁,花费至少十年心血,造出这样一件“作品”?目的真的只是为了温养他魏无羡的一缕残魂?还是有更可怕的图谋?
那句“挡天劫”,如同一个钩子,悬在他心头。
蓝曦臣低声与寂言医师交代几句后续调理之事,寂言医师颔首,留下几瓶丹药与针法图谱,便如来时一般悄然离去。
室内重归安静,只有玉磬余音袅袅,以及少年几不可闻的呼吸声。
蓝曦臣转向魏无羡与蓝忘机,语气温和却郑重:“忘机,无羡,此子牵扯甚大,背后恐有极大隐秘与风险。在查明之前,务必谨慎。他的存在,暂时便限于我等几人知晓。外间若有任何与此相关的风声异动,我会立刻告知你们。”
魏无羡苦笑一下:“多谢泽芜君。只怕……麻烦是自己长脚找上门来的。”
他话音刚落,榻上的少年睫毛忽然剧烈颤动起来。
寂言医师的针法与安魂曲似乎起了作用,又似乎……触动了什么。
少年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嗬嗬声,未受伤的手猛地抬起,似乎想抓住什么,又像在抵御无形的侵袭。他皮肤下那些淡红色的器纹,骤然变得清晰了些许,尤其是脖颈和手臂处,蜿蜒如毒蛇。
“别……过来……”少年闭着眼,嘶哑地梦呓,“疼……好疼……不能……不能再……”
他的声音充满了恐惧和哀求,与之前清醒时的狂乱截然不同,更像一个无助的孩子。
魏无羡下意识上前一步。
少年仿佛感应到什么,挣扎着半睁开眼,视线涣散地投向魏无羡的方向。这一次,他眼中没有了恨意或执念,只有一片濒临崩溃的茫然与痛苦。
他看着魏无羡,嘴唇翕动,极轻地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哥……哥……”
“天……雷……来了……”
“快……逃……”
话音未落,他周身暗红器纹光芒骤然一闪,心口疤痕处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什么东西裂开的“咔嚓”声。少年浑身剧震,哇地喷出一小口暗红色的血,随即彻底软倒,气息瞬间微弱下去,皮肤下的器纹也迅速黯淡隐没,仿佛刚才的异动只是幻觉。
“不好!”蓝忘机瞬间移至榻边,灵力汹涌而出,护住少年心脉。
魏无羡却僵在原地,如遭雷击。
哥哥……
这个称呼,结合那破碎的“天雷”……
一段被岁月尘土深深掩埋、连重生后都未曾刻意回忆起的久远画面,骤然刺破迷雾,撞入脑海。
不是前世惨烈的结局。
是更早、更早的时候。早在他还是云梦少年郎,早在他与蓝忘机初识于云深不知处,甚至早在他声名鹊起之前。
那是一个雨夜,雷声轰鸣。在夷陵附近荒僻的山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