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暗室

那少年昏死过去，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仿佛一具精致的人偶，只有胸口那道狰狞伤疤随着极轻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蓝忘机已将避尘剑收回鞘中，但周身寒意未散。他一只手稳稳扶着魏无羡微微发颤的手臂，另一只手探向少年腕脉，灵力如最清冽的溪流，小心翼翼地注入。

魏无羡靠着蓝忘机，目光却无法从少年脸上移开。那张沾染血污、与记忆中密室那人重叠又区别的面容，此刻惨白如纸，嘴唇泛着青紫，唯有眉心一点淡淡的朱砂印记，在摇曳烛光下若隐若现。

“蓝湛……”魏无羡声音有些干涩，“他……怎么样？”

蓝忘机眉头微蹙：“灵力枯竭，气血两亏，神魂……”他顿了顿，看向魏无羡，琉璃色的眸子深不见底，“不稳。似有外力强行冲击魂魄，又似……魂魄本身便有残缺，如风中残烛。”

残缺的魂魄。

魏无羡心口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又攥紧了。那本来就是从他这里窃取、又不知用何种邪术滋养拼凑起来的残魂。

“能救吗？”他问，自己都没意识到语气里的急切。

蓝忘机未答，指尖灵力稍凝，在少年眉心那点朱砂处轻轻一点。柔和澄澈的蓝光如涟漪般荡开，少年身体微微一震，却没有醒来。蓝忘机面色却更沉了几分：“他体内……有两道魂息纠缠。一道微弱混乱，属他自身；另一道……”他抬眼，目光锁住魏无羡，“虽极隐晦，但气息与你前世，同源。”

静室内的空气似乎又凝冻了几分。

同源。那就是他被窃走的残魂。此刻正沉睡在这少年心口疤痕之下，与少年的魂魄共生，或者……互相吞噬、融合？

魏无羡深吸一口气，挣开蓝忘机的手，走到榻边。他伸出手，这次不是触碰疤痕，而是悬在少年眉心上方。闭上眼睛，摒弃杂念，一丝极细的、属于今世修炼出的清正灵力，混合着他独有的一缕神识，探向那点朱砂。

刹那间，天旋地转。

不是画面，而是一种铺天盖地的感受——冰冷，无边的冰冷，像是沉在万丈寒潭之底，四周只有永恒的黑暗与寂静。孤独感啃噬着每一寸感知，时间失去意义，只有一点微弱的、熟悉的温暖，在心口位置缓缓跳动，那是这片死寂寒冷中唯一的光与热源，是他全部存在意义的锚点。

而那点温暖的气息……魏无羡的神识颤抖着辨认——是他自己。是他前世残魂散发出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如此清晰感受过的某种“存在感”。

紧接着，另一种更尖锐的情感从冰冷深处刺出——强烈的执念。要守护那点温暖，不惜一切代价。要让它壮大，要让它……回来。这执念如此强大，几乎形成了实质的锁链，缠绕着那点残魂，也缠绕着少年自身的神魂。锁链上，似乎还镌刻着断续的意念碎片：

“……错了……都错了……”

“……不该是这样……”

“……把他……还回来……”

就在魏无羡的神识试图触碰那些意念碎片时，一股暴戾的排斥力猛然从少年神魂深处爆发！那不再是孤独或执念，而是纯粹的、毁灭性的狂乱与痛苦，如同受伤濒死的野兽，对任何靠近者都露出獠牙。

“唔！”魏无羡闷哼一声，神识被狠狠弹开，眼前发黑，倒退两步。

“魏婴！”蓝忘机瞬间移至他身后，扶住他肩膀，温和浑厚的灵力涌入，抚平他神魂的震荡。

魏无羡按住额角，脸色难看。“他魂魄深处……很乱。对我的残魂有极强的依赖和守护欲，但对外界有更强烈的攻击性。而且……”他回想起那冰冷的孤独感和刻骨的执念，“炼製他、或者说，把他变成这样的人……执念深得可怕。”

蓝忘机沉默片刻，走到一旁案几，提笔快速书写。字迹端雅却隐含锋芒：“查。此子来历，身上所中术法，与金麟台禁术记录比对。”

他指的是兰陵金氏。当年金光瑶执掌金麟台，网罗天下奇术，其中不乏阴邪秘法。虽然金光瑶已伏诛多年，但其遗留的某些东西，或许仍有踪迹可寻。

“还有，”魏无羡缓过气，盯着少年心口的疤，眼神复杂，“他说我替他挡了天劫……我不记得。但若这道疤真是复刻了我的致命伤，那‘天劫’会不会指的是……我死的那次？”

万鬼反噬，灵力爆体，某种意义上，对当时在场或关联的某些人而言，何尝不是一场灾难或“劫数”？

蓝忘机笔下微顿，一滴墨落在宣纸上，氤开一小团黑暗。“你怀疑，有人将你之死，视为某种‘劫’，并试图以此为由，行逆天之举？”

“逆天之举……”魏无羡喃喃，想起神识所见那密室阵法，以心血养残魂，以魂魄为薪柴，“复活一个魂飞魄散的人，难道不算逆天吗？只不过，他们似乎搞错了方法，或者……目的。”

炼製一个容器，温养残魂，这不像简单的复活，更像是一种……囚禁？或者某种仪式的准备？

窗外传来极轻的叩门声。

“含光君，魏前辈。”是蓝思追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担忧，“方才静室灵力波动异常，可是出了什么事？需要请医师或老先生吗？”

蓝忘机与魏无羡对视一眼。

“无事。”蓝忘机开口，声音已恢复平日的清冷，“暂勿惊动他人。”

“是。”蓝思追应声，脚步声迟疑着远去。

不能让更多人知道。至少现在不能。这少年身上的秘密太过骇人，牵扯到前世今生的禁忌，一旦泄露，不知会掀起何等风波。

魏无羡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夜色浓重，云深不知处笼罩在静谧的雪光与墨蓝的天幕下。然而这片祥和之下，却无声无息地潜入了这样一个巨大的谜团与危机。

他回头，看向榻上昏迷的少年。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那道伤疤在昏暗中依旧触目惊心。

是谁塑造了你？

是谁把你送到这里？

你身体里封印的，除了我的残魂，到底还有……“谁”的记忆？

还有那句“是你替我挡了天劫”，究竟是认错了人，还是……隐藏着另一重真相？

魏无羡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椎窜上。重生以来，他以为前尘旧债已了，纵有风波，也不过是余澜。却未曾想，最深的漩涡，或许一直沉在无人得见的暗处，直到今日，才将这个诡异的“容器”，推到他面前。

蓝忘机将写好的纸笺以灵力封好，一道传讯符的光芒悄然飞出静室，没入夜色。他走到魏无羡身边，与他一同望向榻上少年。

“待他醒。”蓝忘机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一切，须问清。”

魏无羡点点头，目光却愈发幽深。

怕只怕，醒来的人，到底算是“谁”？是这少年本身？是他魏无羡那块残魂的映射？还是……被封印的那段记忆中，那个他最想遗忘的人，借这躯壳与残魂，悄然复苏？

长夜寂寂，烛泪缓缓堆积。

而在少年无知无觉的识海最深处，冰冷黑暗的囚牢里，那点微弱的、属于魏无羡的残魂之光，似乎极其轻微地，闪烁了一下。

仿佛沉眠中，感应到了“本体”的靠近。

也仿佛，惊动了与它紧紧缠绕、封印在更深处的，那一团浓郁得化不开的、悲伤而偏执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