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言医师的银针与安魂曲似乎暂时稳住了少年体内那岌岌可危的平衡。他不再吐血，呼吸虽浅，却均匀了些许，只是眉头依旧紧锁，仿佛沉在挣不脱的梦魇里。皮肤下那些诡谲的暗红器纹也完全隐没，只剩心口那道疤，在昏黄烛光下沉默地昭示着过往的残酷。
蓝曦臣已悄然离去，安排更稳妥的警戒与后续查探。静室内只余下魏无羡与蓝忘机，还有榻上无知无觉的少年。空气里弥漫着药草清苦的气息，混合着陈年旧事被掀开后的滞重感。
魏无羡坐在榻边矮凳上，目光始终没离开少年的脸。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更多细节便不受控制地浮现。那孩子冰凉颤抖的小手紧紧抓着他衣袖的触感，湿漉漉眼睛里纯粹的恐惧与依赖……与如今这苍白昏迷、浑身布满禁制与谜团的少年重叠，拧得他心口发闷。
“蓝湛，”他忽然低声开口，没头没尾，“我是不是……总是这样？”
蓝忘机正用洁净的布巾，蘸着温水，极其轻柔地擦拭少年脸上干涸的血污。闻言，动作微顿，抬眸看他：“怎样？”
“管了闲事，却没能管到底。”魏无羡扯了扯嘴角，笑意苦涩，“当年救了人，拍拍屁股就走了，以为做了件好事。结果呢？可能反而害他落到更不堪的境地。前世……也是一样。”
他救过许多人，帮过许多人，可最终，似乎谁也没能真正护住。温宁姐弟，温情一脉，江叔叔，师姐……甚至连他自己，都落得那般下场。重生归来，他只想守着眼前人，过点安生日子，可这麻烦，偏偏又找上门来，还是以这样一种方式。
蓝忘机放下布巾，走到他面前。烛光在他挺拔的身形后投下长长的影子，将魏无羡笼罩其中。他伸手，指尖拂过魏无羡微蹙的眉心，动作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非你之过。”蓝忘机声音低沉，每个字都清晰坚定，“心怀善念，行救难之事，本无错。世间魑魅，人心诡谲，非你所能尽料，亦非你所能尽担。”
他顿了顿，琉璃色的眸子深深看进魏无羡眼底：“如今，他在此。你我在此。便非无措。”
不是你的错。现在，我们在一起面对。
魏无羡怔怔望着他，心头那阵无力的滞涩，似乎被这简单的话语和指尖的温度，熨开了一道缝隙。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的迷茫散了些。“嗯。”他握住蓝忘机的手，用力攥了攥，“你说得对。现在不是追悔的时候。得弄明白，到底是谁，想干什么。”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少年，眼神变得锐利起来。“蓝湛，寂言医师说，他情绪不能大起大落，器纹禁制容易反噬。但他昏迷前喊的那几句，明显是记忆碎片，而且触及了关键。有没有可能……在他意识不清，比如半梦半醒，或者被安魂曲影响、防御最弱的时候，用某种温和的方式，引导他说出更多？”
蓝忘机沉吟：“可试。但需谨慎。我以问灵琴音辅助，你神识莫要深入，只在外围引导，见势不对，立刻撤回。”
魏无羡点头。这是目前最可行，也最危险的方法。如同在布满裂纹的薄冰上行走，稍有不慎，便会冰碎人沉。
蓝忘机取来古琴“忘机”，置于膝上。并未弹奏复杂的清心音或攻击性的破魔音，只拨出几个极简单、极舒缓的单音，如山谷滴泉，檐下风铃，带着安抚与纯净的灵力波动，丝丝缕缕，萦绕在少年周身。
魏无羡凝神静气，将自身一缕神识，附着在这柔和的琴音上，如烟似雾，缓缓靠近少年眉心。
这一次，没有遭遇之前那般狂暴的排斥。琴音如同最细腻的砂纸，轻轻打磨着少年神魂外围那些尖锐的警惕与痛苦。魏无羡的神识小心地探入，触碰到一片混沌的梦境边缘。
不再是纯粹的冰冷黑暗。梦境里光影凌乱，碎片飞舞。
有阴暗的密室，滴落的鲜血，繁复的阵法光芒刺痛眼睛……
有剧烈的疼痛，从心口炸开，仿佛有什么被硬生生挖走，又有什么被强行塞入……
有雨声，雷声，一个带着笑意的温暖怀抱，和让人安心的声音：“不怕不怕……”
还有一个模糊的、始终背对着他的身影，站在高高的地方，声音听不真切，却让人感到无边的压抑与绝望……
各种情绪交织——恐惧、依赖、眷恋、怨恨、迷茫。
魏无羡的神识不敢妄动，只是静静地悬浮，如同一个沉默的观察者，感受着这些碎片流淌。
琴音轻柔地变化了一个调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引”的意味。
梦境碎片流转的速度似乎慢了下来。那个雨夜的画面逐渐清晰。小小的孩子蜷缩在山崖下，巨大的岩石滚落，紫色的煞雷撕裂天空，一个身影扑过来，牢牢护住他，后背承受了所有的冲击……温暖，可靠，还有浓重的血腥气。
孩子紧紧抓着那人的衣袖，仰起脸，看到一张沾着雨水和灰尘、却明亮带笑的脸。
“……哥哥……”
梦呓般的声音，再次从少年唇间逸出，比之前清晰许多，带着浓重的鼻音，仿佛真的变回了那个无助的孩童。
魏无羡心神微震，神识波动了一下。
就是这一下细微的波动，似乎惊扰了梦境深处某个更隐秘的层面。
少年身体猛地一颤！
梦境画面骤然扭曲！雨夜的山道、温暖怀抱瞬间碎裂，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黑暗和锁链摩擦的冰冷声响。一个低沉、沙哑、充满了不甘与疯狂的声音，从黑暗最深处隆隆传来，不是少年的嗓音，更像是某个被囚禁已久的魂魄在嘶吼：
“……为什么……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既然回来了……那就一起……永堕无间吧！！”
这声音仿佛直接炸响在魏无羡的识海，带着滔天的怨毒与毁灭欲，瞬间击穿了蓝忘机琴音构筑的柔和屏障！
“噗——”少年毫无征兆地再次喷出一口血，这次的血颜色暗沉发黑。与此同时，他裸露的脖颈、手臂，乃至脸颊上，那些暗红色的器纹如同苏醒的毒蛇，骤然浮现，并且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刺目！纹路闪烁着不祥的红光，仿佛有滚烫的岩浆在皮下流动，皮肤甚至开始出现细微的焦黑痕迹！
心口那道陈年伤疤，也猛然迸发出一股阴寒与灼热交织的混乱气息！
“魏婴！退！”蓝忘机厉声喝道，琴音陡然转急，化为铮铮清鸣，试图压制那暴走的器纹与混乱魂息。
魏无羡的神识被那充满恶意的嘶吼震得一阵涣散，闻言立刻全力收回。然而就在他神识即将完全脱离的刹那，他“看”到了——在少年神魂最核心、被层层禁制和器纹包裹的深处，那一点属于他自己的微弱残魂之旁，赫然蜷缩着一团浓稠如墨的阴影！
那阴影仿佛由无数痛苦、悔恨、不甘与偏执凝聚而成，隐隐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此刻，它似乎被外界的刺激和魏无羡神识的靠近惊醒了一部分，正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怨毒波动。
那就是被封印的东西！
是“他”临死前最想遗忘的——
没等魏无羡看清更多，器纹的反噬已全面爆发！少年身体剧烈抽搐起来，七窍开始渗出细小的血丝，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眼睛骤然睁开！
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是狂乱或痛苦，而是一片空洞的漆黑，仿佛两个深不见底的漩涡。他直挺挺地从榻上坐起，动作僵硬如提线木偶，头颅极其缓慢地转向魏无羡的方向。
嘴角，咧开一个怪异扭曲、完全不属于这具少年面容的、充满恶意与嘲弄的弧度。
一个混合着少年本音与那嘶哑魂音的诡异声调，从他口中一字一顿地吐出：
“找、到、你、了。”
“魏、无、羡。”
话音落，少年周身的暗红器纹红光大盛，静室内所有烛火齐齐一暗！
蓝忘机已弃琴拔剑，避尘剑湛蓝光华暴涨，凛冽剑气瞬间结成屏障，护在魏无羡身前，同时一道更强的清心定魄咒力打向少年眉心！
魏无羡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看着那被器纹红光笼罩、眼神空洞邪恶的少年，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
最糟糕的情况，似乎发生了。
封印松动，容器内的“东西”，要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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